咱们这儿有一句话,用来形容家人之间的亲情——一窝皮子不嫌臊,虽然听上去有欠文雅,实在是话糙理不糙。尽管是头一次见面,而且生长环境迥异,但小云和小熹似乎转眼间熟络起来,形影相随,玩得兴高采烈,令人不禁感叹血缘纽带的强大力量,如同磁石一般,将两个原本陌生的孩子紧紧吸引在一起。
看着两个小家伙彼此照应、配合得宜,完全无需大人操心,我走向外面灶间,帮微生老爹准备晚饭。城里长大的人没有机会接触乡下的柴火灶和大铁锅,感觉生疏不说,更缺乏操作经验,我只能量力而为,承担最初级的工作——烧火。此前,老爹已经从院门边的牲口棚里抱进来一捆干燥的麦桔,堆在灶下,灶火也点燃了,我负责向灶里添柴引火,老爹在灶台上炒菜做饭,两人一边照看着手上的活计,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唠嗑。
我和小熹坐在屋里的时候,老爹到村里的小卖部买来一些鲜肉和蔬菜,晚饭凑出四个菜一个汤,还有一大盆米饭,虽然谈不上精致,但有荤有素,况且我们初来乍到,仿佛《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进大观园,新鲜感尚未消退,看什么都稀奇,即使是农家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喷喷香。
晚饭完毕,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乡下缺少娱乐,加上冬日寒冷,出不去门,只好猫在屋里打打麻将玩玩牌。现今时兴小家庭,每一户两、三口人,孩子难免孤单。小熹和小云都是独生子女,平日在家没有玩伴,而今天不同往日,突然间有个小伙伴从天而降,欢悦的心情可以想象。乡下的游戏与城里截然不同,小熹常常有点手足无措,但掩不住满眼好奇,小云则是一位耐心的小姐姐,懂得循循善诱,我们两位大人单单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孩子们玩得妙趣横生,禁不住童心大发,也想参与进去耍一耍。
按照计划,我和小熹要在这里住一宿,第二天清晨搭小巴到高铁站,赶中午的火车回家,因此,夜里不可睡得太晚。微生家的住宅结构是典型的两间一灶式设计,即东西各有一间厢房,中间是门厅与灶屋相连。东厢房是主卧,日常活动在这里进行,加上有火炕,非常暖和,最适宜冬季居住。西厢房平时不用,如有客人来访,可作为客房。我原来的想法是与小熹一起睡在西屋,但计划没有变化快,两个堂姐弟耳鬓厮磨,亲得如同一个人,分也分不开,吃饭要在一只碗里,睡觉也必须盖一床被子。于是,老爹陪孩子们睡在东屋,我一个人睡西屋。
按理说冬天昼短夜长,但乡下的人们似乎有违自然规律,睡得早,起得也早。我醒来时村里的雄鸡正在打鸣,狗儿也叫得欢,但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六点钟,太阳尚未苏醒,地面笼罩着一层雾气,天也才蒙蒙亮。农村人勤劳,尽管冬季没有多少农活,手头也不闲着,这么早就起身了,要是在城里,至少还要再睡一个小时。
老爹说,从房后经过的公汽小巴连接松林镇和其他两个镇子,最终到达高铁站。每天只有一班,大约八点半到这里,今天恰逢赶集日,估计车上的人不会少。为了赶车,早早做饭,七点刚过我们就吃饱喝足,将行装打点齐整,预备出门上路。
两个孩子依依不舍,终于不得不分开。老爹把孙子拉到身旁,俯下腰亲着男孩的脸蛋。继而抬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今天走了,还会再来吗?”
我郑重地点头:“会的,一定会。”
“啥时?”
“应该很快,”我宽慰着老人家,又对男孩说,“小熹,下一次让姐姐到我们家来玩,好不好?”
小熹痛快地使劲点了点头,又走到小云跟前,拉住女孩的手,用力摇了摇,女孩的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两人之间好像隐藏着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他们的交流往往是大人看不懂的。
我们一行四人走到房后路边,等待小巴的到来。趁着汽车未到的空档,我取出居民联系卡,拨打章所长的手机号码。时间还早,又是周日,但章警官已经上岗值班。我大致将他离开后的情况叙述一遍,并告诉他,我们正在微生家房后,即将搭乘小巴前往高铁车站,坐中午的火车返回,并再次感谢他和同事的帮助,使这一趟寻亲旅程圆满成功。
我正说着,听闻老爹喊了一句:“车子来了!”抬眼时,只见一辆满身尘土的面包车从雾霭弥漫处缓缓驶近,我立刻一手抓住肩上的背包,一手拉过小熹,做好登车准备。老爹和小云把我们送上车,不断挥手道别,车子慢慢启动了。
如同老爹说的,在赶集的日子里,小巴车上果然人满为患,让我不由得怀疑,是不是途中三个镇子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挤到这辆车上来了?好不容易钻进车厢内部,我被挤得东倒西歪,勉强站得住脚,小熹则更惨,因为个子小,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夹缝中喘息,好在我们的行李不多,临行前老爹塞给我一些腊肉土产,被我以“一人带娃出门不易,携带东西能少则少”的理由回绝了,此刻想来,真是英明啊!
开车的司机眼神好,透过人群瞅见我和小熹的窘境,高声喊道:“新上车的女的,带着小孩的那个,往前边来,坐到车头的机关盖上。前边路还长呢,大家互相照顾一下啊!”
客观地说,农村人虽然看上去大声大气、粗粗咧咧,但心地还是非常细腻善良的。众人听到司机发话了,立即开始扭曲活动着身体,让出少量空间,容许我和男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歹磆踊到接近车头的位置。此刻,早前坐在机关盖上的人已经挪出了一角空地,我就势坐下,半个身子倚着司机的座椅靠背,再把小熹拉过来,让他坐在我的腿上。
尽管乘客拥挤到几乎无处落脚,但车子行驶得并不慢。人说乡下的司机野,不管路况如何,都敢把车子开到飞起来,这话不无道理,至少在城里,没人有胆量把严重超载的小客车开得如此风驰电掣,光是路上一连串的红绿灯就会让它举步维艰,而把守主要路口的交警则会令其寸步难行,甚至可能开出罚单,给它来个“吃不了、兜着走”。
车厢里相当热闹,好像除了我和小熹是异乡客之外,其他人都是相邻三个小镇的乡里乡亲,不说沾亲带故,也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稔得很,待在车子里没事干,反应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此机会唠唠家常,于是,张家小子、李家姑娘之类的谈话时不时地落进我的耳朵,我呢,闭目养神之余,乐得听闲话、看光景,小熹貌似也很享受这鲜少经历的奇趣旅途,小脑袋一会儿转向左,一会儿转向右,偶尔抬头看看我,脸上露出自在惬意的神情。
车子开了一个多钟头,距离高铁车站越来越近。我记得临来的时候,公汽从火车站开出不久,曾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我猜,现在离一段路应该不远了。脑子里正想着,突然感觉小客车猛烈摇晃了一下,随即听到司机大喊一句“抓稳!”但为时已晚,车子歪歪扭扭地向右冲去,颠簸行驶了十几米,狠狠撞上路边一棵大树,右侧车身率先着落,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终于停了下来。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车子刚刚开上坑洼土路,一只野狗骤然从斜刺里急急窜出,冲上路面,司机立即刹车,怎奈车速太快,一瞬间降不下来,司机又急打方向盘,意欲绕开障碍物,但汽车终究避让不及,失去控制,撞树后倾覆在路旁。
车子向右侧翻倒之时,全车人都歪向一侧,我和小熹所在的位置是汽车左侧的司机座椅后方,万幸没有被压在最下面。饶是如此,在汽车翻滚落地的过程中,我的头重重撞在椅背上,上身被紧紧卡住,动弹不得。小熹被我护在身下,虽然受惊不小,实际上并无大碍。
车祸发生的一霎那,四周一片死寂,处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人们似乎一下子散失了三魂七魄,顿时没了生机。过了半分钟左右,车厢内外响起了忽高忽低的惨叫,有人喊“救命”,有人喊“好疼”,车头冒出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
小客车里几个没受伤或受伤不重的人开始行动起来,设法救人。我的伤处在头部,出血不多,但晕眩得厉害,胸口恶心直想吐。我睁开眼,试图向外挪动一下身体,立即感觉天旋地转,不得已只好又闭上眼。男孩在我身下,软软地靠着我的前胸。
“小熹,小熹……”我有气无力地叫着他的名字。
没有回答,只是隐隐听到有人在小声啜泣。我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正对上男孩的一双含泪双眸。
我断续却严肃地叮嘱他,“不要哭……孩子……做个男子汉,救……”话没说完便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