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很快变得不再宁静。我知道是因为我娘的死，我知道一定有很多双眼睛悄悄地等待着看她死去，然后弹冠相庆。有时候世事看起来真的很荒诞，一个人穷尽一生都不曾得到的关怀和荣耀，在她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之后却轻易得到。这个沉寂许久的院落里已在不知不觉中满是缟素。很快出现了很多人，衣着光鲜的贵族，盔明甲亮的勇士，干净利落的仆从，形容枯槁的奴隶。
此时此地的忧伤在所难免，但他们的忧伤与我无关。忧伤是我一个人的，不需要与他们分享。一个仆从不厌其烦地在我耳旁唠叨着，那是在向我传授礼仪。在这个标榜礼仪的时代，任何时候人们都不忘礼仪。所谓的礼仪，往往是在掩饰什么。此间我不曾动过，亦未曾开口，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们。我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他们都有各自的角色，而我和娘，只是道具。
子帜出现了，他是这六年里来到离山次数最多的人，因为在王廷里，他是我的老师。其实食古不化的他并不算是坏人，但我仍然很讨厌他。我只知道在他为我授业解惑的时候，该拿的俸禄，不曾少过他一分一毫。我知道，那只是王上赋予他的使命，他也从未觉得神圣。即使在我未来离山的时候，他也从未对我有过欣赏。因为我的身世，也因为我远不及我的那两位兄弟敏而好学，尊师重道。我讨厌的是，他在我面前，神情里那令人费解的仿似一副曾施恩于我的居功自傲。
子帜来到我的面前，深施一礼道，“公子，我等奉王上之命，前来请王妃归柩王陵。”
“不必了。”我只是说了这三个字，没做任何事。
不懂礼数的我让子帜很难堪。他愣了许久，才不解地问道，“为何？”
“因为不需要。”我依然冷冷答到。
“有些话不知做臣子的当不当说？”子帜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就不要说了。”我尤其讨厌这种虚伪的说辞。
果然自讨没趣的子帜尴尬地愣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其实戎妃的是非曲直便如同六百年来孤竹和山戎的恩恩怨怨，没人能说的清楚。其实此时此刻她的死与活其实并没有分别，王的恩赐不过是想给你一个交代。你在这荒山野岭躬身伺母六年，不管他人怎么看，却是孝名早著。无论戎妃的是非曲直，公子一定是无辜的，王上也从未怪罪。你的身上流着的是孤竹王室子姓墨氏的血，这是谁人都无法改变的。而如果今天你一意孤行，意气用事，让王妃孤零零栖身于山野，岂不有损于你辛苦累积的孝名，岂不枉费王的一番苦心？”
我轻笑一声，然后说到，“我在这里的六年，不是为了什么名，不是做给谁看的。这些年我不觉得我付出了什么，也不觉得错过了什么。在这里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也乐在其中。如今我娘死了，从此天人永隔，也许明天她就入土为安了。十年之后，她是骷髅。百年之后，她是黄土。我无需再为她做什么，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至于王上的苦心，我懂。其实我娘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孤竹，也包括我。如今逝者已矣，就让这一切烟消云散吧。”
子帜轻叹一声道，“此事自有王上定夺，而我此行还有一个使命，就是请公子回宫。”
我轻笑一声，继续说到，“六年前我从王宫里出来，就没想过回去。在那高墙大院里已经没有了我渴求的东西。人生苦短，我不会委屈自己。”
子帜一脸的错愕，其实他的错愕并不奇怪，我也从未期望跟他的理解，最后他期期艾艾地问我，“公子若不回宫，当去哪里?公子的根就在那里。难道公子想一直留在这里，终老山林?”
我略略沉思了一会，然后对他说到，“我本草芥，只有无根的时候，才能尽情与风共舞。我从未想过枝繁叶茂，栖凤流芳，不过想无拘无束，自在天涯。”
子帜听完竟然笑了，不过笑的有些凄凉，“公子，须知生在王室，身不由己，王室的使命与尊严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有些事情你无法得到，有些事情你无法拒绝。”
我也笑了，是冷冷地笑，“我若想要，不一定做的到，我若不想要，一定做的到。我在这里和我娘孤独地生活了好多年，早已忘了王室的尊严为何物。我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己。在这里有一种草，如以此草泡水，朝饮夕死，是以名为无忧。活着从来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死就容易的多。”
此刻的子帜一定很气愤，因为我看见他的胡须在颤抖，“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建功立业，留名于世，留名于史，似你这般自暴自弃，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我连不可雕的朽木都不如，作为一个公子傅，让你遇见我这样的公子，我只能遗憾地说声造化弄人，你很不幸，但是我不觉得亏欠你什么，因为我本不需要你雕。回去复命吧，请对王上说，我泡好了无忧草，会在这里等待一天，等待他的决定。”
我绝不是一时冲动，我清楚回去意味着什么，回去我将继续是孤竹的公子文。我知道那高墙深院中，富贵如流水。但是我也知道，我的身体流淌着在他们的眼里卑污的山戎人的血，我永远不能改变，也从未想过改变。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对待我娘的方式，但是我无可奈何。我不能接受他们的存在方式，但我必须接受。我讨厌戴着虚伪的面具永无休止的明争暗斗，但我知道，我将别无选择。一个公子，一个不得势的公子，活下去不比这世上的任何人容易。我讨厌那里的心为形役，便似永远带着枷锁。我同样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艰辛，但至少，我还是我，不必戴着面具生活。
子帜叹息着带人离去，离山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但满是缟素的离山别院早已面目全非。所谓的无忧草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故事。我只是希望坚持那分倔强。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就坐在娘的身边，体会着这如期而至的孤独，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清晰的浮现。
第二天的时候，王庭里未见人来。逝者难再，盛夏时节留给我们母子的时间已经不多。天越来越灰暗，黄昏的时侯，没有残阳。在那个长满银莲花的高岗上，我娘入土为安，没有墓志铭，只有一块简单到没有任何文字的石碑，因为我不想我娘再听到任何的非议，破坏她的安宁。天明之后，我将要离开，暮霭沉沉，没有人给我指引，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我想再仔细的看看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但我终将离开，无关恨，更无关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