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南城裁缝铺子外停下,高照打量着窗户和门,盘算着该从哪里出去。
“祝公子,到了。”
车厢门毫无预兆被打开。赵司理的目光投了进来。
掩护将军!
祝筠“噌”地扑向高照,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将军。
高照没料到司理会突然开门,更没料到祝筠是三岁小孩的智商。高照想推开他,手本自然就放在祝筠腰上,
“二位这是……”
车上两人微妙的姿势愣是把赵司理看呆了。
“难道你去挡他的视线不比把我挡起来更容易吗?”
祝筠的脸贴得很近。高照后脑勺被迫紧紧贴着厢壁。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将军您已经被发现了。您不会杀人灭口吧?”
“你能先把手从我的脖子上拿开吗?”
祝筠慌乱地抬起手,手上依旧沾着将军的温度。
每次觉得双手无处安放时,祝筠会去搓捻腰带,然后毫无意外就碰上了将军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祝筠顿时面红耳赤,烫了火似的收起手。
“你也可以起开了,不用离我这么近。”
“啊?”
祝筠这才发现自己在跨将军膝上。难怪赵司理会那副表情,这姿势实在太过轻浮。
本就红得发烫的脸被这一阵风吹得霎时烈火燎原。
祝筠毛毛躁躁地撩平衣摆,把腿从将军腿上拿下来,浑身不自在地后退。刚退了一小步,就发现腰上的坠子被勾住了。祝筠急切地想与将军拉开距离。用力一拽。拔出萝卜带出泥,别在将军腰上的册子被甩了出来。
风灌进车厢,吹得地上的册子一页页翻过。册子上画着的人串在一起,像活了似的动起来,生动再现了令人心潮澎湃的“春宫胜景”。
“原来您是这样的将军。”祝筠机灵地撇过头。
“这不是我的。”高照脸是绿的。此刻特别想把老甲痛扁一顿。
“您不用解释,我什么都没看见。”祝筠捂住眼睛。
“我在燕使府邸穿的那件盔甲不合身,磨腰,就随手借了本书垫一下。”高照的脸变黑了。心想把老甲弄死算了。
“哈哈,我就说嘛,将军骑马打仗的功夫一流,哪用的着看这种书。”祝筠转过头,笑出了两个酒窝。
“笑够了没,我要下车。”高照阴着脸问。
祝筠颇懂事的给将军让路。
“你会说出去吗?”高照问赵司理。
“是与祝公子那个啥,还是那本画册。”赵司理实诚地反问。
高照的手按在短刀上,“我还是觉得灭口更保险些。”
“将军,赵司理不是坏人,”祝筠劝说,“毕竟是他帮我们脱险。”
“其实从您上车我就注意到了。我驾车多年,马跑多快我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您竟然是威震鄂北的大将军。”赵司理道。
“为什么帮我?”
赵司理正言,“不是帮您,只是为自己出气。我是魏人,一向看燕人不顺眼。当然,能助将军一臂之力是我的荣幸。”
“好,不亏是我魏国男儿。”
高照未再多言,转身跳下马车,两步跨进裁缝铺,消失在祝筠的视野里。
盼着的人终于见着了,可见着后又离开了。就此别过吗?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幸运遇见将军吗?祝筠有些失落。
“祝公子,我们去别苑吗?”赵司理问。
“我……”
祝筠飞快地跳下马车,“司理先回吧,回头我自己过去。”
祝筠钻进裁缝铺的时候,裁缝铺的掌柜正要歇业打烊。
“将军,我要找将军。”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请回吧。”掌柜冷冷回复。
“可是我刚刚看见他进门啊。”
“让他进来吧!”后堂响起了高照的声音。
祝筠得了通行令,立刻觅着声跑到了后堂。
“你不回去吗,跟过来做什么?”
“将军受伤了,我、我不放心将军。”祝筠扭捏道。
其实没什么可忧心的,裁缝铺是将军的驻地,这里的人会很好料理将军的伤。可祝筠就想跟着将军,跟着将军的时候,心安而且满足。
高照没有再接祝筠的话,翻出一半假胡子,向裁缝投诉胡子粘合性太差、差点暴露自己。
裁缝也很委屈,是将军非要上蹿下跳的折腾,胡子是无辜的。
祝筠站着听着,觉得颇有趣。直到大夫拎着药箱进来,可怜的裁缝才从将军的强烈谴责下解脱出来。
高照退去上衣。淋淋的伤口露出来,祝筠看着心里发慌。侧身把目光锁在大夫的瓶瓶罐罐上。
“怕见血吗?”
“比以前好一些。”至少没有像在梁安驿馆那样柔弱的晕倒,祝筠想。
“你身上的那些伤可好些?”高照问。
“嗯,已经结痂了,将军的药很管用。”
“以后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随孙平北上,开个铺子,经营点生意。不过现在遇到将军了。如果将军留我,我也很乐意追随将军,报答将军带我离开白玉京的恩情。”祝筠答到。
“你在长街上替我挡了北燕的搜查,就算扯平了。你不欠我的。做你想做的事去吧。”
祝筠点点头,有点开心,又有点失落。开心的是将军能这样替自己考虑,失落是终将要离开将军。
大夫的手很快,兑着曼陀罗粉的药酒清理完伤口,再撒上金疮药,最后用浸过药风干的棉布包扎上。像厨子做菜一般顺手。
高照站起来,换上便服,配上常用的重剑。
“马车还在外面吗?”高照问。
“不在,我让司理先回去了。”祝筠答。
“我送你过去吧。住哪?”
“啊?”祝筠心里揣着小惊喜,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还在魏国,以你的身份不好独自乱跑。”
“梧桐巷甲壹号。”祝筠干脆地回答。
祝筠知道将军说的是自己的奴籍。其实孙平已经给自己备好外籍商户的身份,但将军能主动说送自己,祝筠一点儿也不想推辞。毕竟是一段和将军同行的珍贵时光。
“咦,宅子这么大,不需要看守吗?”祝筠推开虚掩的门,外院很安静,隐隐约约传来内院的些许嘈杂。
“进去看看吧。”
内院人很多,有跪着的,有站着的。祝筠一入内院便看见了挥舞的长鞭,像吐着信子的蟒蛇,势要将猎物一口吞下。祝筠又看向站在正中的那个人,横眉冷目,宛若一尊镇宅门神。
鞭子落下,发出沉闷的声音,祝筠寻声将目光移向鞭子下跪着的人,背后的雪白长衫一片殷红。祝筠瞳孔骤缩,那熟悉的背影一剑刺穿心底。
“是孙平!”
祝筠冲上前,周围的人仿佛消散了般,耳畔只剩下蛇吐信子的嘶嘶声和孙平微不可察的呻吟。
“祝筠,回来!”
高照的手有力地拉住祝筠。倘若是祝筠自己进来的,怎样闹都随他;但现在自己也在,而且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是昨天刚打过照面的俞宗臣。
“孙平——你们放开他——孙平——”祝筠竭力挣脱高照的阻拦。
手持家法的小厮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迟疑的停了手,看向俞少君。
“高将军难道有兴趣插手王姬府上事务?”门神发话了,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酷。
“俞少君误会了,我的小管家要带我见见他的朋友,不料一进门就是这么一幕。”
“那倒让将军见笑了。俞某奉王姬之命对这位不听话的少君略施小惩,不介意的话,请将军稍候。”
“住手!不要!”祝筠嘶吼。很难想像这种声音是这么文静的男孩子发出来的。
蔫了的孙平听见祝筠的声音,努力挺起脊梁,回头咧着嘴呐喊,“少爷,我没事,我撑得住。”
少爷?高照疑惑地看了一眼祝筠,忽然特别好奇他的身世。
“孙平——”
高照一个分神,祝筠就挣脱阻拦扑了出去。
毕竟是王姬的家事,高照没有理由说情。况且江北的事还差定音一锤,高照不想在此时触了王姬的忌讳。高照两步追上祝筠,转身挡住,把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隔着单薄的衣衫,高照轻易就感受到祝筠浑身都在颤抖。好似捧着的雏鸟时,手心里所感受到的那种炽热、战栗。高照陡然生出一种悲悯。
“还有二十鞭,继续。”俞宗臣冷漠地发号施令。
鞭子又挥舞起来,每一声都冲击着耳膜,像利刃一刀刀剐着祝筠的心。他哭的很无助。
高照低头看祝筠。
张冉说他的睫毛很漂亮。高照忍不住去看。他的睫毛细长,微微上挑,挂着晶莹的泪珠。泪珠慢慢长大,然后睫毛再也承受不住这份重量,泪水吧嗒落下。就像新荷尖上的露水,风一吹,露水滑落池塘,激起一片涟漪,流下新叶在风中轻颤。
高照见过很多人落泪,军营里思乡的战士落下不着痕迹的泪;从惨烈的战场归来的战士流下隐忍的泪。明王对军师情深义重,感情也多少会有所收敛。但很少见到像祝筠这样歇斯底里的哭泣。
只有家人才会有这样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吧。
鞭子破空的呼啸终于声停下来,可是狂风暴雨后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
“既行过家法,孙少君忤逆主上之罪就此揭过;至于挪用的一万两白银,王姬宽宥,责令三日内归还。否则……孙少君知道的。”
祝筠哭声小了许多,他也在仔细听着。
“三日后酉时,我会回来。宽限出的那两个时辰,就当是看在你我的同袍之情上。”俞宗臣收起鞭子,赶回去向王姬复命。
随从扶着孙平颤颤巍巍地叩首谢恩。
院内重归于寂静。
“长安,他们走了。”高照轻声道。
祝筠咬着嘴唇,闷着应声,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
高照松手,放开祝筠。
祝筠抬起攥着的拳头,抹干眼泪,然后走过去。
“少爷,我没事。”孙平跌坐在地上,抬起头,虚弱地笑着。
“你……我以为……”祝筠忍不住抽噎,“你不是说你过得很好吗,怎么会这样?”
“是我悖逆王姬,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孙平肩倚着祝筠,努力让自己喘得不那么厉害。
“你不已经是少君了吗,又不是她手下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少君,不过是王姬心上人的一个替身而已。王姬对我没有感情。”孙平叹息。
“委屈你了,孙平。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你。”祝筠的泪水又决了堤。
“少爷不要这么说。少爷不喜欢的事情,我可以去做。”孙平忍痛笑着,“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少爷重获自由,我都愿意。”
“你怎么能这样想,这可是你的一辈子!”
“我的命是少爷的,可我也只能帮少爷这一次了,”孙平苦笑,“我跟王姬说,以后我的命就是她的了。”
“不行,命都是自己的。”祝筠跪向高照,“将军,求您救救孙平。求您和王姬说说情,放他走吧。”
“这……”高照很为难。
“不是的少爷。我愿意留在王姬身边。不关少爷的事。”孙平拉着祝筠的衣袖。
“为什么?”祝筠看向孙平。
“我发现,我喜欢王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