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南下的列车,来到这座城市。
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乘车又转车,头昏沉沉的,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仰头望去,太阳似乎在东边天上,而时间告诉我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人群中,一个卖馍小贩扯开公鸭般的嗓子叫卖:“热馍哟,卖热馍哟,一块钱一个,买一送一,大家快来买呀!”引来一阵哄笑。有人笑道:“这馍本来就卖五毛钱一个,他这样叫喊,好象别人占很大的便宜一样。”
一个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微笑着问我:“你是研峰的哥吧,”见我警觉的样子,赶紧解释道:“是这样的,你弟弟走不开,让我来接你,你不放心可以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我来深圳前研峰就告诉了我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找了个电话亭给研峰打电话,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放下心来,我向那个年轻人礼貌一的点点头,年轻人叫来一辆出租车,帮我把行李放到出租车后备箱,一起上车。
车子开动了,年轻人客气的道:“我叫李向阳,是大华厂保安,跟你一样,也是湖北的。”
“哦,是老乡,”我随口应道。
他小心翼翼的问:“你是第一次来吗?”
“不是,”我说:“一个月前和我弟弟来过一次,听说抓暂住证很严,抓到就罚款,没钱交就去什么地方修路打石头,都不敢睡旅馆,我弟弟在录相厅里睡了几晚,说抓到算倒霉,没抓到算运气,我觉得录相厅不安全,自己在外面找个偏僻的地方睡,我弟弟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叫我先回,他找到事再叫我来,算起来应该是第二次了。”
“在外面感觉怎么样?”他又问。
我想了一下,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跟人说话要用普通话,很别扭。”
“都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李向阳说道:“你弟弟很不错,一来就找了个总务的职位,我们都成了他手下。”
“第一次出来打工,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样?”我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适应。
他宽慰道:“没事,大家都在从家乡来到这里的,这个厂湖北人多,好相处。”看我满头是汗,关切的问我:“穿这么多,不热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上身只穿了件短袖保安衬衣,而我又是毛衣又是外套,他没说之前我还不觉得怎样热,这一说,还真感到很热,我一边脱下外套、毛衣一边说:“在家里可是正穿这衣服的时候呢,这边还是象在过夏天一样热。”
“深圳是这样的,热天比家里要长。”他说道。
几句客套的话说完,就不知谈什么好了,我没话找话:“在家里电视上看到的大城市,各式各样的楼,跟家乡的大不一样,完全没有砖头和水泥的痕迹,还以为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呢。”
李向阳随着说道:“其实也差不多,就是楼高了些密了些,外面用瓷砖或玻璃弄了一下,看起来就不一样了。”
没多久,便到了目的地,李向阳抢着付了款,我们下了车,拿了行李,向厂里走去。这个厂就在公路边的斜坡下,门卫室旁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大华制品厂”,光从厂名来看,看不出是做什么产品,厂中央有两三个蓝球厂大小的水泥空地,大概是宿舍不够,靠里侧宿舍楼的蓝球场空地用铁皮搭建了一个两层楼的简易铁棚,其余楼层贴起了瓷砖,倒也有一翻气派,但比起旁边两个厂的建筑,却又差了许多。
深圳,我来了,这里,就是我将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想到第一次来后无功而返,家人担心我吃不了外面的苦,看着他们略感失望的脸,我暗自下决心,这次一定要留下来。
在研峰那里办完手续,我被分在胶牌部,研峰让我下午休息,明天买点生活用品,后天星期一正式上班。住的地方则安排在那栋简易铁棚一楼的集体宿舍。
当我带着行李随另一名保安进门的那一刻,我惊呆了,不大的空间,密密麻麻的摆了两排上下铺的铁床,像一个个大铁笼子,如同某个养殖场,中间留出一条尺许见宽的通道,沿通道的床头挂满毛巾,床底则满是脸盆和桶,床上乱糟糟的几乎没人叠被子。保安交待几句就走了,我将背上的包扔在中间一个没人的上铺,安顿下来。
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宿舍只有我一个人,很安静,太阳烤着铁棚,阳光通过窗户和缝隙钻了进来,虽已是深秋季节,仍感酷热难耐。
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没敢合眼,我早已困倦不堪,胡乱整理一下床铺倒头便睡,中午研峰给我打的饭菜也没吃。下午,正迷糊间,被人拍醒,见保安李向阳和一个微胖短发,大约三十多岁的圆脸女人站在我床前,圆脸女人板着脸问我:“你是谁,怎么睡在这里?”
睡得正熟突然被人叫醒,我有些懵,不知所对,李向阳在对那女的说道:“他是总务的哥,今天刚来……。”
“我没问你,”那女人打断他,转头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知秋。”我起身答道。
“在哪个部门。”
“好像是在胶牌部。”我刚来不熟那个部门的名字,只能估摸着猜猜了。
“你上白班还是夜班?”
“不知道。”我答道:“我刚来,还没正式上班,不知道分在哪个班。”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严厉的目光这才变得缓和了一些,说道:“这是白班睡的宿舍,白天是不允许有人在里面的,你一个人在这里睡,如果宿舍掉东西了你能说得清?”语气仍是冷冰冰的。
“明白。”原来集体宿舍为了避免人多手杂,按白夜班来分配。
“明天把他安排到楼上跟夜班的一起睡。”她吩咐李向阳,李向阳答应了一声,然后对我说:“没事了,你睡吧。”和胖女人出去巡查其它房间。
这番搅扰让我睡意全无,于是从背包里找出一本书来看,这是我带到火车上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直看到晚饭时分,忽听一片嘈杂声,其间还夹着几声惊叫:“哎呀,不好,疯子来啦!快跑。”
我甚感好奇,抬头向窗外望去,只见篮球场上有许多拿着碗勺的男女员工如潮水般向宿舍褪来。在这些人身后跟着一个上着紧身灰色秋衣,腰里系着外套,两个袖子在腰里挽了个结的女人,像赶鸭子般赶着这群人,正是下午在宿舍盘问我的那个女人,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这群人骂道:“你们这个样子就像个讨饭的,一辈子没有吃到饭吗?跟你们说了推迟半小时开饭,就这么等不得,全挤过来,吵吵嚷嚷成什么话,我看你们是不是不想做了,再让我看见有今天这样儿的,直接走人……。”
人群迅速退入宿舍或楼梯间,篮球场上只剩下那个女人,目光严厉朝宿舍这边扫视。
宿舍里有人低声咒骂发泄不满,有人嘻嘻哈哈满不在乎,有的则一声不响躺在床上,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袜子味道。
“这女人是谁?你们为什么这么怕她?”我悄声问身边几个逃回宿舍的人。
“你是新来的吗?”有人小声问我。
“是的,今天刚到。”我答道。
“难怪,”那人说道:“那女的姓丰,我们都叫她丰小姐,台湾人都喜欢管女的叫小姐,这位丰小姐脾气很大,厂里什么事她都管,经常拿我们开涮,大家都怕她,背地里都叫她疯子。”
“她是老板吗?”我又问。
“不是,她跟老板都是台湾人,但是老板都没她这么拽,你以后碰到她可要小心一点。”他提醒道。
见那人挺热心,我多问了几句,想知道这个厂的情况,从谈论中得知,这个厂老板有两个,大的叫陈永明,小的叫陈永清,厂里人习惯上把他们叫大老板、小老板。主要分丝印和胶牌两大块。厂房原属于隔壁植华厂的,因植华厂生产手袋,需要在手袋上丝印图案,缝胶质标牌,就请了陈姓兄弟二人管理,后来干脆包给他们了,经他们用心经营,已初具规模,厂房也逐渐由他们出钱租了下来,取名大华制品厂,除了接植华的单,也接其它外单来做,现在基本上独立出来了,跟植华也没多大的关系了。
正聊着,就听一名保安站在篮球场喊话:“开饭了,现在可以去排队打饭了,注意纪律。”丰小姐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宿舍的人拿着饭碗陆陆续续奔赴饭堂,研峰也回到了宿舍,原来他跟我同住一舍,他的位置靠窗,与其它床铺隔了一点距离,还有个落脚转身的地方,比其它铺位稍好一点。他叫起我一同去饭堂打饭,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研峰指着那个人对我说:“这是王万福,江西的,你们认识一下。”又将我介绍给他。王万福个子不高,长得眉青目秀,头发浓密,挺有喜感,他热情的同我握手,自见到他起,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仿佛生就是这副模样。
王万福天生有种自来熟,几句话体己的话一说,很快就打消了彼此的陌生感。我们打好饭,三个人在食堂前的就餐厅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研峰本来是吃干部餐的,在食堂里的小餐厅吃,今天了为让你熟悉环境,特意在大饭堂里和我们一起吃。”王万福笑着说。
“我哥这人老实,我跟他也聊不到一块儿去,看你们好象还聊得来,你要多带带他。”研峰把我当成一个初出茅庐,不谐世事的人。
“哪里哪里,相互学习,我看你哥倒不用担心,就是你呀,脾气大容易得罪人。”王万福说。
研峰对我说道:“听李向阳说你要搬到宿舍二楼上夜班,我已跟丰小姐说了,你才来上夜班不习惯,不用搬上去了。既然来了,就安心在这里做,”既而又对我和王万福道:“你们别怕事,也别惹事,有什么事跟我说一声。”
王万福说:“我们能有什么事,你年轻轻就当上总务,干的又是得罪人的事,很多人瞧你不顺眼,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第二天上午,又只剩我一个人,待了一会,恐丰小姐查房碰到又不知说什么,就起身去工厂外闲逛,查暂住证很严又担心迷路,不敢走远,只在马路对面“上好佳”买些牙膏肥皂之类的生活用品,在那儿找张凳子坐下来,打量这块地方。“上好佳”是一个本地人开的综合商店,平顶房,占地一百多平方米,集电话亭、百货店、餐馆于一身,店后是一座山,两侧坑洼沟壑没什么建筑,再远些就是一些民房,几乎都被附近打工的人家租住了,马路对面就是大华、植华、文华三个厂,方圆里许商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得天独厚,因此生意十分好,真个是“店里人不断,座上客常有。”又因大华厂正对着这家商店,离这家店最近,大华员工就成了这里的主要光顾者。
我一直坐到中午吃饭时分才回厂。晚上,研峰叫来几个人陪我打“拖拉机”,并将我和对方相互作了介绍,原来那几个都是洪山的老乡:瘦高个子的叫王建民,长得比较壮实,留着中分头的叫王小波,这两个都在丝印工作,那个皮肤有点黑在胶牌工作的叫王辉祥,跟我是同一个部门。
我们边打牌边聊天,渐渐对厂里的作息时间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这个厂分白夜两个班,白班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夜班每天工作十个半小时,正常工作时间是八小时,八小时外算加班,白班星期天晚上不加班,夜班每月有三十块钱的补助,两个班每月转一次,轮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