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这天终于到了,早上七点多,我戴上厂牌跟着保安李向阳穿过篮球场,来到员工就餐大厅的那栋大楼,在大楼另一端沿阶而上,走到三楼,迎面有个小房间,放着不知名的机器,有人拿金属物件进进出出,右侧靠窗的墙装着两台热水器,旁边还有一个小铁架,上面放满茶杯,左侧大门上方有一个蓝底白字的塑料牌,写着“胶牌部”三个字。进了门,眼前豁然开朗,硕大的空间里摆满机器和案台,许多男女坐在案台两侧手里拿着不同颜色针管在点着什么。我也来不及细看,就被李向阳带大车间内的一个小房间,从门上的牌子知道这是胶牌部的办公室,里面有个三十多岁的清瘦男人抬头看向我们,李阳向指着我跟那个人说道:“梁经理,这是新招来的人,请给安排一下。”那个被称为梁经理的人点点头,李向阳拍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梁经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并将胸前厂牌拿给他看了,他起身站在门口冲最近桌台上一个扎马尾辫戴挂绳厂牌的女孩喊道:“蒋格林,找一下赵阿斗,让他来一下。”那女孩应了一声,不一会就就带着一个男的过来,问梁经理找他有什么事。
“还有哪个组差人?”梁经理问那个男的。
赵阿斗答道:“曾涛涛那个组差人,昨天都找我要人。”
“那就让他去那个组吧,”又对我说道:“这是白班赵主管,现在他带你去工作岗位。”
我被赵阿斗领到一个满头卷发,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模样很斯文的男的面前,赵阿斗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聊了几句对我说:“你就在这个组,这是组长曾涛涛,由他安排你,好好干。”说完就去别的地方。
组长曾涛涛看了我的厂牌后问我:“有没有点过油?”
我摇头表示不懂什么是点油,他指着一个拿着针管女工对我说:“她那就是点油,用针管把各种颜色的油注入铁模的各小槽中。”并叫那个女孩子示范给我看,那女孩子边做边讲解要领,针管怎样放模槽边不易起泡,脚怎样踏气压垫控制液体流量。她用不同颜色针管点完一个模后推进烤箱,再拿一个空模起身递给我说:“你试试。”
我笨手笨脚拿起红色针管对着模槽,脚猛的一踩,一股红色液体从针头喷射而出,将模槽全射满了,桌子也溅了不少,上面摆的几个空模里还沾了几滴,惹得旁边几个女孩子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大窘,一张脸涨得通红,曾涛涛见状,说道:“这样吧,你来拿模,”说着从一个男员工手中拿过木板,将对面桌上的空模扫到木板上,转身送到这边点油这张桌台上。“像我这样,把那张桌上的空模放到这张桌子上就可以了。”
于是,拿模便成了我在外打工的第一份工,我边拿模边观察这个组,这个组呈“凹”字形排列,两排桌台,每排桌子连着一个电烤箱,两个烤箱之间用面上有网孔的铁桌连接起来,我的岗位则在“凹”字的缺口处,将眼前的脱掉的空模拿到身后点油的桌上。
“啊呀!知秋,你怎么在这里!”王万福打开水从这个组经过,见到我后十分惊喜,指着我身后的组说道:“我的组就在你旁边,我在那边点油,有空过去玩,咦!你怎么拿起了模,叫曾涛涛给你换换,这个不是个好工种。”
我说道:“刚来,其它还不会做,适应一段时间再说。”
他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要换现在换,他们不都这样吗,做得越长越不容易换。这些工序都不复杂,学学就会了。”
“这……这不大好吧。”我踌躇着说道:“一来就提这提那的,他会不高兴的。”
他关心的说:“那先做做看看,辛苦的话让你弟弟跟他们打个招呼,给你换个工种。”
“好的。”我随口附合,谢他的好意,虽这么说,没打算找研峰。
王万福突然扯着我,指着一个女孩,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你觉得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是教我点油的那个女孩,刚才没细看,这时经他指点才注意起来,那女孩高挑身材,马尾辫子,眉眼带笑,模样可人,肤色虽不白但显得健康。
不等我回答,他又对我说道:“她叫付春芳,是我们江西的,喜欢她很久了,可她总对我不理不睬。”
“我从没谈过朋友,也不知道怎样追女的,没法教你。”我抱歉的说道。
“没事,我只是跟你絮絮,哪天不跟人聊起她,我心里就堵得慌。”
拿模虽简单,却很累,其它岗位都是坐在凳子上工作,拿模是要站着的,并且需要不停转身,又是第一天上班,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出差错,一个班下来,头晕眼花,浑身酸软乏力,回到宿舍就往床上倒,饭也不吃。
迷糊中感到有人在拨我的胳膊,努力睁开眼睛,见是研峰,他递给我一个盒饭,说:“听老乡说你今天一天都没吃饭,真的有那么累吗,要不要换一个岗位?”
正跟同事聊天的老乡王辉祥叫见这话,就对研峰说道:“他做的是全组最累的活,研峰,你去跟曾涛涛说一下,随便换个什么岗位都比拿模轻松。”
研峰听罢点头道:“我明天跟曾涛涛说说。”
我怕给研峰添麻烦,急忙制止道:“不必了,别的工种都差不多,我可能是才来,要得一段时间习惯。”
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才基本适应这分工作,抽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报个平安。研峰见我还是没什么胃口吃饭,加上食堂伙食也不大好,经常领我到厂外加菜。每到吃饭时分,附近一些住户便炒上几道菜用盆子装起来推到大华厂门外卖,荤素都有,五角到五元不等,是否卫生不晓得,味道倒是不错。
大家在一起上班,喜欢边工作边聊天,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聊天能活跃气氛,组长一般也不会干涉,有时候车间还会放点音乐让工作不那么沉闷。
这天上午,上班不久,那个叫付春芳的女孩问我:“你是总务的哥?”
“是,”我拘谨的回答着,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哟,还挺害羞的嘛,”她格格笑道:“你弟怎么比你高那么多啊!我看,你才是弟弟,你弟弟才是哥。”
“不奇怪,弟弟比哥高的也有很多啊。”我啜嚅着说道。
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我,说道:“像个大姑娘一样这么腼腆,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
“是的。”跟女孩子说话我一向不自在,放不开,听她这样说,我脸更红了,眼睛瞧向别处,不敢看她。
她宽慰道:“没关系,很快就会适应的,我们不都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这个厂里的人很好相处。”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听到这些暖心的话,自是十分感激,我向她点点头,说声:“谢谢!”
听说我是总务的哥,点油桌台上几双眼睛看了过来,一个叫程尚兵的点油工说道:“你怎么不叫你弟弟把你调到办公室做,那地方轻松。”
“你以为总务通神啊,想调哪个岗位就调哪个岗位?”我对他的“热心”并不承情,感觉他这话有几分挤兑人的意思。
他并没注意到我的不快,说道:“拿我来说吧,我爸在政府机关工作,还是个干部,我妈也在一个国家单位任职,家里正在给我找关系,过不了多久……也许不出今年我就能吃上公家饭,我出来纯是为了见见世面,注定是打不了多久时间的工,做什么就无所谓啦!”
“吹牛吧。”旁边有人不信。
“吹猪都行。”程尚兵也不跟他置辩,满脸得色,倒像让人有些相信他说的话。
自付春芳知道我是总务的哥后,就经常逗我说话,慢慢的我在她面前也不再难为情,兴致好的时候还能和她开两句玩笑。
付春芳在我面前提得最多的就是研峰,每当她提起研峰的时候,我就笑,这时她就会一个劲的追问我为什么笑,我说,不为什么,想笑的时候就笑喽。
一天,她突然问我:“你弟弟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研峰和女朋友文丽在家乡就认识了,两人交往一年多,一波多折,处得颇为不易。
“是啊,又被你知道了。”我说道。
“当然,”她调皮道:“你弟弟女朋友有我漂亮吗?”
我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大胆,还是当着组里这么多人的面,我不知怎么回答,干脆不作声。
“说嘛。”她央求道:“我就想知道。”
“我说的作不得准,也许别人的看法跟我不一样呢,还是不说了。”我推拒着。
“我就想听你的看法,说吧。”她不依不饶,一定要我说。
我随口答道:“都好看。”
“切,”她显然对这样的回答颇为不满意,撇嘴嘴说道:“想不到你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也圆滑起来。”知道再问也是白问。
同桌上的文头妹笑她道:“怎么,付春芳,你看上总务啦!”
“他又没结婚,我也没嫁人,为什么不可以,”付春芳大方道。
少顷,她又问我:“知秋,那你有没有女朋友?”
长这么大,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更别说女朋友了,我摇了摇头。
付春芳也笑了,说:“你看,你弟弟什么事都赶在你前面,个子比你高,现在的职务也比你高,谈朋友比你早,你要加油啊!”
点油工数王海龙最活跃,总有讲不完的俏皮话,常把旁边的女工逗得哈哈大笑,天热话多,不时就跑去喝茶,每当这时就有女工偷笑,背着他说:“这家伙话太多,口都讲干了。”
王海龙个子不高,年龄不大,长得有几分秀气,穿着时尚,俨然一副都市男孩的派头,进厂一年多了,在这个组也算老员工了,他喜欢女孩子,看见她们总笑嘻嘻的,有的女孩子很喜欢跟他聊,觉得他善解人意,很得人欢心,有的女孩子则很讨厌他,认为他花心好色,还跟他起了个外号,叫“猪八戒”,他听到后也不以为意。
“你这么花心,肯定交过不少女朋友吧。”有的女员工直言不讳的问他。
王海龙笑笑,神秘的说道:“想知道吗,下班后,跟我看场电影,我一五一十的讲给你听。”
“我才不要呢,谁知道你又会使什么坏心思。”那女员工望着王海龙笑了。有他在,上班时间也不觉得难熬。
一次,我口干舌燥,又不曾备得茶杯,就向王海龙借杯子打水喝,王海龙不肯,脱模的肖劲松见状,端过他的茶杯举到我面前说道:“这是我打的开水,已经不烫了,我没喝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喝吧!”
在家喝水都是不分茶杯的,哪个杯子有茶就喝哪杯,所以不知道外面有这些讲究,见肖劲松主动让我喝,自是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跑到楼梯间热水器倒掉剩水,冲洗杯子后重新打了一杯开水放在他旁边架子上,感激的对肖劲松说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不料这句话惹恼了一个人,那人正是王海龙,他指着我警告道:“屌毛,你说话小心点。”
我鄂然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啦?”
“你说他是好人,那意思是说我是坏人,”王海龙将桌上的人指了一圈又说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坏人喽。”
“就是。”有人附和着,大家都把目光盯向我。
“我……我没这么说!”我结结巴巴的分辩道。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他生气的说:“你它妈的还想不想混,信不信我可以分分钟让你杵着拐掍回家。”
没想到无意中的一句“好人”竟弄得如此剑驽拔张,当着这么多人也下不来台,我硬着头皮说道:“我不信。”
王海龙点点头,道:“那你就等着,明天下班后在厂门口外等我。”他要跟我约架。
旁边的人都劝他算了,都是打工的,别为这点小事闹矛盾,王海龙狠狠地说:“不给他点教训,他都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中午吃饭,我在饭堂里和王万福说起这事,王万福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那人我认识,是我老乡,我帮你摆平。”见他说得这么有把握,我放下心,没跟研峰提。
晚上回到宿舍,冲完凉后,王万福找到我,说道:“没事了,我跟他打过招呼,不会找你麻烦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
我道了声谢,为防万一,我还是找了一根钢管藏在厂门外的草丛里。
第二天,一切如常,王海龙有说有笑,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正眼看我。临到晚上下班时,他趁组长曾涛涛去办公室交接班那会儿,指着我的鼻子,冷冷的道:“把你的人叫上,在厂外打一架,干死你。”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算了吗,本以为即使王万福调解不成也是我和他单挑,听他这话似乎约了很多人,这要是打起来那只有挨揍的份,我心狂跳,脸上不肯示弱,说道:“行啊!厂门外等你。”
我迅速打卡下班,跑到厂门外,站在藏着钢管的草丛旁,等着他们到来。
抬头望天,明月当空,繁星密布,虽是深秋的晚上,仍是闷热难耐,身上短袖衬衣胸前背后都湿透了。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厂门口下班在外租房的人陆续走出来,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消失在街角巷尾。各种灯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我望着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心里一阵迷茫,才从家乡出来就遇上这事,这地方就以这种方式“欢迎”我,倒真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一帮人涌向厂门口,为首的正是王海龙,他老远就看见了我,一双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
那些人出了厂向我围过来,我俯身拾起钢管,在手里攒了攒。
“就你一个人?”王海龙有点意外。
“是。”
“那你还狂个鸡巴?”一瘦高个指着我嚣张的叫道。
人群起了哄,叫嚷着:“说那么多干什么,废了他。”有的人抽出了刀,就要上前动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血往上涌,紧张到了极点,意识也逐渐模糊了,逼到这个境地,我豁出去了,也不顾有什么后果,管他是死是活,看哪个敢先来,就让他脑袋开花。
“等一下……,”从厂里跑出一个人冲到王海龙面前,生气的说:“不是说好了不打了吗,怎么又来?”来人正是王万福,下班他约我玩,见我铺上没人,又听宿舍他老乡说厂外有架打,知道事情不妙,立刻赶来劝阻。
瘦高个猛的蹿到他面前把他推了一个趔趄,恶狠狠的说:“没你的事,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打。”
“他是总务的哥,难道你们都不想在厂里做了吗?”王万福指望搬出总务的名头能起点作用。
“他是总务的哥?”瘦高个疑惑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海龙,然后猛推王海龙一下,对他吼道:“走!”。
这招果然管用,人群终于散去,一场大战消于无形,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结束,我没经历这种阵仗,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得过来,紧握钢管的手都浸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