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醒醒,醒醒”,接着,感觉有一只手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摸来摸去,用力将我的意识拉回人间。
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抬到车外,正在背靠车身半坐着,冬日上午,虽是大晴天,太阳毫不吝惜地向地球播洒温暖,但室外温度毕竟只有不到十摄氏度,人的身子挨着地面,寒气透过衣物侵袭肌体,仍觉相当刺骨。
光影中恍惚看见小熹站在我眼前,惊恐万状且手足无措,想来是猝不及防的事故把孩子彻底吓呆了,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车子前后不断有人忙碌着,不仅有同车乘客,也有几个人是从随后驶来的各种车辆上下来的,但总体上人手欠缺,救援速度缓慢。
我的头很沉,似有千斤重,仿佛戴着一个铅制的大头娃娃面具,垂在脖子上抬不起来,视线也有些模糊。后脑有一处伤口正在向外流血,鲜红的液体滴在外衣上,车身上也沾了一些,在阳光下十分扎眼。好在受伤部位似乎已经肿起来了,胀乎乎的(正应了一个成语——头昏脑胀),不像起初那样疼得钻心,使我对当前局势或多或少地保有一些思考能力。我记起在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张章所长的居民联系卡,此时此刻,这根救命稻草必须抓住不放。
我无力地用手指了指上衣口袋,嘴里嗫嚅着:“章所长……”
男孩灵气逼人,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快速将手伸进我的上衣,从口袋里取出卡片。我又示意他拿出我的手机,拨打卡片上的电话号码。
小熹反应迅速,马上手脚麻利地取出手机,然后,愣在当场。
大概因为我当时脑子受伤、思维不清晰,第一时间只想着争分夺秒联络警察救人,完全忘记了小熹存在语言障碍。我见男孩手上没了动作,立即催促他:“快……拨电话啊。”
孩子面露难色,但很快便开始按键,我现在猜测,虽然他少不更事,毕竟经历过类似车祸,知道情况严重、十万火急,抢救生命容不得半分犹豫迟疑。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便马上接通了,对方正是章所长,声音很大地问:“严小姐,什么事?”没有回答。他又急切地补充追问:“严小姐、严小姐……你在听吗?”
我抬起眼,看见小熹微微皱起眉头,紧紧呡了一下嘴唇,脸也憋得通红,艰难而缓慢地说出一个破碎的句子:“叔叔……车祸……流血了。”
尽管断断续续又语焉不详,但大意说出来了,章所长显然经验老到,已经从只言片语中获悉了关键信息,只听他在手机里大声嘶吼:“地点在哪里?”
小熹茫然了,说不出具体地点,扭头盯着我,可我也不十分清楚,只能大致描述此地特征。我伸出手,示意孩子把手机递过来,接着,耷拉着脑袋,对准手机话筒,使出吃奶的力气,尽可能用最大音量喊道:“靠近……火车站……坑洼路段。”
对方立即回复:“知道了,我马上赶到。”
总算联系上了警察叔叔,救援有了着落,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让小熹蹲下来,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尽力抬着头,看着他那颜色不一的双瞳,勉强做出一个笑脸,赞许道:“小熹,很棒!”
男孩也报以腼腆的微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没有深刻印象,只是隐隐约约地看着好多人影在前后左右快速晃动,各种汽车喇叭响成一片,震得耳朵嗡嗡怪叫。脑袋里还是像臭鸡蛋一样咣咣当当,搞不清楚眼下状况,一个劲儿地犯困,好像在公司熬夜加班赶进度,至少十天半个月没挨着枕头,只想快快沉入黑甜梦乡。我能感觉到小熹安静温存地靠在我的身侧,虽然说不上是个依靠,危急时刻也未必顶用,但两个人在一起总好过孤身只影,有这个小男子汉的忠实陪伴,我的手有意无意地拍着他,心头不再着急慌乱,渐渐安稳下来。
等我被送到松林镇医院、病情稳定下来后,护士长告诉我说,这次车祸非常严重,伤者众多,车辆受损,好在不知是谁通知了当地派出所,警方组织力量立即出动,并召集了消防车、急救车及相关人员,及时赶到出事现场,有序展开营救,在小客车燃烧爆炸前,将所有乘客救出,转入安全地带,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重大交通事故。
我躺在病床上,似乎沉睡了一个世纪,终于苏醒过来。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穿警服的章所长,他正一脸关切地注视着我,见我醒来,喜不自禁地叫起来:“严小姐,终于醒了,能看见我吗?”我重重地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章所长如释重负,猛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冲着半掩着的病房门喊道:“小熹,进来,阿姨醒了!”
接着,门被轻轻推开,小男孩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警官从凳子上站起身,一个健步冲上前,把男孩拉到床边,“快来,陪陪阿姨。”
我吃力地抬起手,小熹见状立即上前紧紧抓住。我抚摸着他的小手,柔软细嫩,有一点儿凉,令人不禁心生怜爱。
这时,只听章所长对我说:“我问过医生了,严小姐除了头部有中度脑震荡和少量皮外伤之外,身体没有大碍,只要你清醒过来,便不会有太大问题,基本可以放心了。”然后,他又用征询意见的口吻说,“这样的话,我就先回去,外边还有很多事情亟待处理,你安静休息,好吗?”
此时我仍说话困难,只好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和道别。
章所长转向男孩,表情诚恳地说:“叔叔把阿姨托付给你来照顾,这是一个重要任务,小熹能不能圆满完成?”
男孩点点头。
警官换上一副庄重的语气:“不能光是点头,要说话,大声告诉叔叔,能不能完成任务?”
“能!”男孩听从命令,高声回答。
章所长朝着我露出宽慰的神情,接着双脚立正,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出病房,还不忘轻轻掩上房门。
听到小熹开口说话,我的讶异无以言表,眼睛和嘴巴大张着,满脸的不可思议。其实在事故现场,第一通报警电话就是小熹拨打的,但当时环境嘈杂,我的神志又不够清爽,压根儿没记住这个茬。
男孩见到我的惊喜表情,善解人意地拉过我的手,小声叫着:“阿姨,阿姨。”
我大喜过望,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好孩子,你会说话了!你会说话了!”无意间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流了一脸。
欢喜之余,第一个闯入我脑海的名字是阿诚,对,我要马上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阿诚,因为儿子的表达缺陷,做父亲的自责愧疚,不知受了多少苦啊!
想到这里,我嘴上对男孩喊着“手机,手机”,眼睛四下寻摸。
男孩明白我的意图,迅速打开病床旁边的木柜抽屉,取出机器,交到我的手上。
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五条信息和三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阿诚。突如其来的事故拖延了我们的行程,未能按计划搭乘高铁返回,又全无消息,此时是暮色四合的黄昏时分,归期已过,亲人却没有如约归来,阿诚在那边一定特别着急吧?
我回拨电话,瞬间接通,对面响起熟悉的男中音,心急火燎地连声发问:“如花,是你吗?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又没回消息?出了什么事?”
我觉得非常累,刚才跟警察打交道,耗费了不少体力,此刻很是矛盾,一方面想倒头就睡,一方面想赶快把好消息告诉对方,最终,困意占了上风,只好三言两语、简短截:“我在医院,你快来……等会儿发短信,”说完便挂机了。
强烈的睡意袭来,在眼皮彻底闭上、黑暗将我吞噬殆尽之前,我抓紧最后几秒时间嘱托小熹,“给爸爸发信息……通知医院和病房。”
梦中的景象似曾相识,定睛一看,原来我又登上林董的游艇,与阿诚和小熹一起,在一片不知名的南方海域游弋航行。天蓝水澈,暖阳高照,船只疾速飞驰。也许是航速太快,小艇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天色也为之一变,不经意间我们正处于风口浪尖。到处都是水,从天空降下,自海底翻出,泛着白色泡沫打着漩,将我们团团围着。我的心一阵阵发虚,浑身湿透,冰冷彻骨,却不得不振作精神,拼命稳住小艇,因为阿诚面如死灰、颤栗不已,小熹则一言不发、呆在原地。我双手握住轮舵,对抗着迎面而来的巨浪,撑得好辛苦啊!正在挣扎中,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再坚持五分钟,救援已在路上。”我大口喘着粗气,拼尽全力喊出一嗓子:“快来啊,我熬不住了……”
我猛然惊醒,恰好看见小熹凑到面前,满眼好奇地盯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