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筠想起和孙平乘船游烟泉时,有一陡峭的山岩拔地而起,南侧临江,北侧缓坡,观之似可延伸至北山腹地。想来那里北燕军疏于驻防,若能攀峭壁而上,应可窥得一二玄机。但峭壁悬立,跳下来是一眨眼的事,攀上去却难于入青天。
夜深,山庄里月色明朗,祝筠披着袄在院中踱步。风不算冷,夹杂着幽幽花香,祝筠寻着花香漫步,竟是墙角的腊梅开了。
“少爷还没睡呢。”
祝筠回头看,是孙平提着灯笼走过来。孙平缓缓提起灯笼,为祝筠照亮枝头的梅花。
“到院子里散步,没想到腊梅开了,好香。”夜很静,院子里没有旁人。祝筠的声音很暖,怕惊着安睡的腊梅,“你怎么回来了。”
“来给少爷送帖子。方才听李骥口不择言,一气之下倒把正事给忘了,”孙平将手中请帖交与祝筠,“北燕广源王办了场咏梅宴,将江北有头有脸的人物请了个遍。送贴的小厮到酒坊寻不到少爷的人,听说少爷在我这儿,就把请帖送过来了。”
“广源王是何人物?”祝筠借着灯笼的微光,端详着那请帖似是熨了金边,贵重之极。
“他是当年和燕君一起推翻西秦的四王之一。听说曾在长元都城帮过王姬。王姬后来肯助燕君夺天下,多是听从广源王游说。正因如此,广源王能得燕君以亲王之礼相待。”孙平娓娓道。
“这样尊贵的王爷,怎么会给我递请帖,我不过是个买酒的管家。”祝筠翻开帖子,薄竹娟素,青圭宝墨,殷红的印章张扬夺目。
“王爷初来江北时,见明珠如月光皎皎,即兴吟诗十首,提于顶阁墙壁。他今日下帖,应是想一睹少爷容姿。”孙平推测。
祝筠啪的阖上请帖,“他大概就想看看把月亮从水里捞出来的猴子长什么样子吧。”
“哈哈——”孙平捧腹,灯笼里的微光下,二人的影子在夜幕中舞动,“中原之地,贵及广源王者寥寥。王爷礼贤下士,曾言王姬若召门客,少爷可为上宾,所以少爷就不必妄自菲薄了。”孙平解释道。
“我想他误会了,我与王姬并无近交,他亦不必如此抬举我。”祝筠转身回屋。
“少爷若不喜,我明日便差人谢了王爷好意。但广源王的宅邸依山傍水,是王姬忍痛割爱的宝地。那圈了一处梅园,梅园有一株千年的梅树,花枝繁茂都垂到了地上,少爷不想去瞧瞧?”孙平紧紧跟上,旁敲侧击道。
“你说他的宅邸依山傍水,依的何处山,傍的哪处水?”祝筠回头问。
“依着小北山,傍着无名水。”孙平答。
“无名水?”祝筠感到奇怪。
“无名便是名。”孙平笑道。
“怪哉。去赴宴也好,便当作是游山玩水赏梅。”
孙平私以为少爷是对玩乐开了窍,殊不知让祝筠心动的却是那宅邸所在的小北山。咏梅宴是三日后,祝筠盼的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盼到了,北风忽来,一夜间将院里的腊梅都冻蔫了。祝筠生怕那广源王再差个小厮来,说宴会取消了。就在这期盼担忧迟疑中,孙平已打点好马车船只,来请祝筠出门。
天气虽晴好,却着实冷得不像话。祝筠翻出了从上京带来的苍狐裘,这是他第一次穿着爱裘出门,举手投足之间都小心翼翼的。
“少爷今日有贵族公子的风范。”孙平见少爷穿着光鲜,不胜欣慰。
“广源王的宴会,总不好裹着夹袄失了将军颜面。”祝筠笑答。
马车出了山庄,径直来到渡口,一行人换乘船只,逆流而上,所行水路,竟与通往烟泉之路别无二致。祝筠心中不胜雀跃,虽然没说话,但张望的神态早将心底的激动出卖得干净。
“少爷今日似是很兴奋。”
祝筠收敛起心中的激动,“我看那矗立的山峰虽有些突兀,但细看却别有情致。”
“它叫云霄峰。”孙平道。
“竟然有名字。”祝筠惊异。
“怪我上次来没跟少爷说,广源王初入江北为宅邸选址时,曾邀文人才子泛舟游山,走的就是这条水路。那些人好吟诗,又喜欢给山山水水取名字,少爷所说的这座山峰,近看有穿入云霄之势,故名云霄峰。”
祝筠探出身子,仰望山峰,竟比像想中还要陡峭。而且壁上连棵歪脖子树都没有,时至冬日,百草黄枯,攀崖而上的念头顿时化做灰烬。
“我们所行水路叫镜江,是大江的分支。微风无波之时,江水如镜,倒映群山,其景可入画。”孙平又道。
“那你之前提到的无名水,又是何处。”祝筠问。
“前方镜江分支便是。”孙平遥指。
船只驶过烟泉所在的山坡,又过一盏茶的功夫,拐入孙平说的无名水,景色霎时换了风格。
祝筠惊异于这三山傍水的景致,不禁裹紧狐裘走出船舱。不闻寒风瑟瑟如刀,唯有晴日暖阳相照,眨眼的功夫,像是换了一番天地。
“是风停了吗,感觉暖和好多。”祝筠伸手拂风。
“冷风都被山挡在外面了,不然怎么会被王姬相中。”孙平递上手炉。
“真是奇特。”
“这山脚下阳光照得不通透,广源王宅邸所在的半山腰才叫四季如春,人送别称‘小江南’。”孙平得意的介绍,看少爷的神态,这一趟定没有让他失望。
“那一抹红色,是梅花!我原以为开的也是腊梅,没想到这里红梅开比岭南还早些。”祝筠颇为感概,世间万物无奇不有。
船只在一排木桩钉出的桥旁靠了岸,他们来的并不算早,江边已经泊了十几条船。山上遥遥传来和歌,清脆甘甜的歌喉在山间回荡。
“广源王有位侧妃来自苗寨,能歌善舞,所以宴会上常有和歌。”孙平解释。
“听你路上说,广源王来江北是几个月前的事,这宅子也是新修的吧。”祝筠二人拾级而上,边走边聊到。
“讲起其中渊源,少爷别生气,”孙平低声道,“此处原是座道观,有三五十道人在此静修。后来广源王相中此地,便将道人迁走,修缮改建成了自己的家宅。今日名义上是咏梅宴,实则为庆贺筑宅之喜。”
祝筠没有再说什么,朝局变幻,非一己之力可撼动乾坤。唯余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