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调到稿房的缘故，我的床铺也随即搬到篮球场旁那栋高楼的306宿舍，和刘耀华住在同一个房间，这里面住的都是丝印员工，虽然人多，上下铺的铁床也摆得只剩一条过道，与之前的大铁棚相比，居住环境还是大大改善了。

稿房与版房合称稿版组，稿房画稿出菲林，版房晒版，都属于丝印部，稿版组的负责人是版房一个叫庞海的瘦小男人，脸上修整得光溜溜的，仍留有络腮胡的印迹，大概是长期对着高光的缘故，平常总喜欢眨眼，目光游移不定，但是如果集中精神看人时，眼神又变得十分凌厉，像一道锥子似的要把人看穿看透，让人很不自在。

版房在丝印一楼最里间，与稿房不在一处，庞海也不常来，名义上是组长，实际上也不怎么管稿房的事，倒是丰小姐偶尔来过问一下。

我虽喜欢绘画，具体应用在工作上还需要有个过程，经过一段时期艰难的磨炼，终于掌握了这份工作，这才感到自己真正成了稿房的一员。

刘耀华有一台收音机，每到上班就打开，三个人听着广播，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厂里突然对大门实行门禁，并在篮球场一侧紧贴着宿舍的墙上开了一个后门，规定大门只准车辆通行，人员进出厂一律走后门，后门是荒地，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员工们出门也只能到稍远些的富城玩耍，再要去大门口对面的“上好佳”综合超市就要绕很大的圈子，出行很不方便，一时间怨声道载，不明白厂里为什么出这样的规定，给员工制造麻烦。

丰小姐特意在后门口观察，员工们见她在都不敢说什么，背后却悄悄议论，有消息灵通人士说丰小姐有一天在“上好佳”综合商店打了个潮州的电话，店老板收了她很贵的电话费，丰小姐觉得收费不合理同店老板争了起来，店老板很强硬的抢白了她几句，换作旁人也只有自认倒霉，下次不在这家店打电话了，可丰小姐不是一般人，号称“疯子”，几曾受过这样的气？付完费后她对着店老板悠悠的说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这家店开不下去。”店老板不认识丰小姐，见她穿得又不时髦，毫不在意，认为这疯女人在说胡话。

丰小姐说做就做，回厂后就让人打墙并亲自监督，没两天就开好了后门，贴通告，还狠狠处罚了几个不按规定强行出前门的员工，这样，再也没有员工敢走前门了。

“上好佳”综合商店因特殊的位置，消费主要就是靠大华厂的员工，现在不让员工走前门，自然光顾的人就少了很多，这可急坏了店老板，这个商店是租用的，没有生意，光租金够他扛的了，一家人都指靠这个商店吃饭。店老板不得不服软，主动给丰小姐道歉，要退回多收的钱，这回轮到丰小姐不屑一顾，既然开了后门，那就玩到底，你当我开玩笑的吗？

丝印、胶牌两个主要的部门和饭堂都被一家人包了，这让老板多少有些不安，长此下去担心出乱子，怎生想个法子换掉其中一个，削弱一下这家人的势力，这个任务落到了丰小姐身上，丰小姐一面让总务加强6S的巡查力度，一面在外面物色合适人选。

将我调到稿房后，研峰已无后顾之忧，开始雷厉风行严查各处6S，肃整厂纪厂规，6S没做好，研峰也不找助理、组长，直接处罚各部门主管、经理。这一举动对员工没什么影响，却引起各部门头头的强烈不满，老板对他们还客气几分，一个小小的总务竟还骑到他们头上来，丝印经理凌国良甚至要胁研峰不要管得太宽，否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研峰浑没有当回事。

上次食堂整改责罚他老婆王秀花，就令丝印凌国良大为光火，这次竟把火烧到他身上来了，不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不知道锅是铁做的。他们决定联合起来抵制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总务室发布的通告，后勤王秀花阳奉阴违，胶牌梁庆不拒绝也不执行，丝印凌国良一概不理，态度十分刚硬，只有丰小姐亲自出面才当个事抓一抓。

研峰的伙食不时被人做手脚，餐具“打滑”，菜里“有料”，弄得都没法吃，不得不偶尔在外“加餐”，每次有“新发现”，王秀花都推在厨师身上罚款了事。几次三番，丰小姐也怒了，炒掉了一名厨师，过不了多久，又出现这种事，丰小姐只要发现就立刻炒掉，绝不姑息，连接炒掉三个厨师后，这才刹住这股邪气。

原本丰小姐在厂里就是出了名的狠，这下对她不满的人更多了，还有人告到大老板陈永明那里，说她独断专横，肆意妄为，厂里任何事都要插上两手，又不明事理，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工作很难展开。

大老板静静的听完，沉默片刻后，对来者语重心长说道：“那是你们不懂她，你们到了她这个年纪，才会明白她的苦衷。”

饭堂里，叶冬梅对我说道：“听说老板要从外面调人来管理我们胶牌，那个人还是从劲丰厂挖过来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嘛！”她得意的说道。

看她那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儿，我突然想逗她一下，于是故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叶冬梅一愣，随即笑道：“当然知道。”

“哦，”这回轮到我吃惊了，刚才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并没有这个想法，她难道比我还更清楚我自己？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刚听你说的啊！”她掩着嘴吃吃的笑了。

我问：“你……你不生气？”感觉中，有男孩对女孩说这话，都会招来女孩的反感，认为男的轻薄无行。

叶冬梅又笑道：“我生什么气呀！有人喜欢总好过有人讨厌吧？”

难得她这么认为，我高兴的说：“你这个人有点意思，跟别人不一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吃着饭，眼睛看着饭盒，气氛变得有点异样，我们都不再说话。

果然如叶冬梅所说，没多久，就有一个叫李春才的人来管理胶牌，梁庆、朱康健等都成了他的手下。一个星期后，他招集胶牌部白班所有人员在餐厅开会，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讲了一下他的处事风格，讲完后为显示他的别具一格，他风趣的说道：“是大华厂的就坐下，不是大华厂的就站着。”

大家听后都笑着坐下了，唯独一个人没坐，正是六组组长杜林。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话你没听到吗？”李春才板起了脸。

“没听到？”杜林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认为他哗众取宠，令人反感，故意不坐。

“你……”李春才一指他，又指着侧边一面墙，严肃道：“到那边面壁思过一小时，好好反省反省，或者打包走人，你自己选。”

杜林知道他是厂部正式任命的胶牌经理，权力比梁庆都要大，也不敢违拗，走到墙边，面对着墙，嘴上兀自不服软，说道：“站就站，有什么了不起的。”

开完会，大家都去上班了，杜林还在那儿站着，梁庆从老板那儿开完会，经过餐厅看到杜林，过来问明原因后，就让杜林上班，不必罚站，杜林不敢挪步，梁庆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去上班。”杜林只得上楼。

李春才见杜林不到时间敢上来，自己威信何在？就要炒掉他，梁庆不肯。一个要炒，一个要留，李、梁二人争执不下，同去二楼办公室找小老板陈永清。

陈永清耐着性子听完后，对梁庆说道：“厂里要引进先进、科学的管理方法，李春才经理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厂部让他全权负责胶牌事务，你的任务是要好好配合他，从中学习学习，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不和，也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这都是为了工厂管理更完善，也是为了今后有更好的发展。”

杜林走了，成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梁庆也被李春才安排到二楼管理电压部，不再参与三楼胶牌部管理。

经过这件事，李春才在胶牌竖起了自己的绝对领导地位，他决定大干一场。

第一步来个干部大换血，把男组长、男助理干掉，并在各组选美，把长得最漂亮的女员工提拔起来当组长、助理，用他的话说，组长这个职位是个人就能干，但好看的女人赏心悦目，底下员工做起事来也格外有劲。两个月间，将白夜班干部换了个遍，除白夜班主管和两个做得比较久的男组长没换外，其它干部或辞或罚全逼走了。第二步，无休止的加班，原来星期天晚上不加班，发工资那天放一天假，现在统统取消，幸好有白夜两个班，假如只有一个班，估计每天工作至少会超过十二小时，他认为只有加班，唯有加班才会创造劳动价值，带来更多的利润。第三步，拉拢组长、助理，这些人大部份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时常把她们叫到办公室促膝谈心，从工作到家庭都要一一过问，对她们的方方面面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对梁庆、朱康健、赵阿斗则采取压制的手段，这几个人的领导地位在你们心里根深蒂固，在他们面前都发怵吗，那我就打压打压他们，要让你们明白，谁才是真正该怕的人。

李春才这一系列做法不得人心，连他提拔起来的那些干部也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说他是“老色鬼”，劝人家父母离婚，劝女组长女助理跟男友分手，看到组里哪个男员工跟女的多说几句话就将该男员工调离或炒掉，招工尽量要女的，越漂亮越好，亲自教新来的女员工学点油，让女员工坐在凳子上手执针简，脚放在气阀上，自己则从背后弯腰捉住女员工的双手，另一只脚踏在女员工的脚背，真正“手把手，脚踏脚”的教。经常招集大家开会，对着底下几十号人嚷嚷他的私话，讲一些并不高明的笑话，炫耀自己的穿着，衣服多少钱，戴的表如何名贵，皮鞋是从什么地方进口的，常令一旁梁庆、朱康健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倒也罢了，特别是剥夺员工们的休息时间，连轴式的上班加班让员工适应不了，一时间走了很多人，留下来的也大多心怀怨恨，敢怒而不敢言。梁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使劲闹吧，越乱越好，这就是你李春才的管理方法和经验！

门卫室有我的一封信，拿到手一看居然是王万福写的，急忙拆开，上面写道：

“知秋哥，你好！

大华厂一别快三个月了，真让人难忘啊！时时想起你和研峰，你们还好吧！

告诉你们一件事，我跟我同学马上要结婚了，日子定在五月一号，劳动节，哥和研峰有时间过来喝杯喜酒，见证一下我的婚礼，咱们好好叙叙，很希望在婚宴上见到你们，我同学听我常夸你们，也很想见见你们，我的详细地址见信封。

另，不知道雷绿荫过得怎么样？感觉挺对不起她的，想知道她的近况，哥能告诉我吗？

言长纸短，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就写到这里了！

祝哥：工作顺利，早日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女朋友！

你的朋友：王万福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日写于家中”

研峰走不开是不会去了，我去也比较麻烦，路远假难请，人生地不熟，千里奔波只为吃一餐饭，这次来深圳是上火车前有人送，下火车后有人接。王万福的信里没有电话号码，仅凭信封上一个江西某村落的地址，我要是去了估计不容易找到。加上要给家里还债，每个月都不能断，能省一点是一点，我只有请求王万福原谅了。

我给王万福回信推说请不到假去不了，至于那个雷绿荫我没说她跟人同居了，只说她仍在大华厂，过得很好，不用你挂念和担心，既然都归于平静，不要再去打扰她了，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才是正道。又买了一张很喜庆的明信片，写上一段祝福的话，连同信纸一起塞进信封寄了出去。

胶牌部黑板上，主管朱康健用粉笔写道：

接厂部通知，5月1号劳动节放假一天，5月2号正式上班，各组下班前半小时停止作业做清洁。节日出行，注意安全。

特此通知，胶牌生产部。

1999.4.30

通告一出，员工们兴奋了，终于可以有一天休息了，按惯例，节日中午食堂还会加餐，有鸡腿、水果、饮料领，车间里充满欢快的气氛。

李春才看到通告，绷着脸把朱康健叫到办公室，劈头就问：“哪个要你写的放假通知，有经过我同意吗？胡闹！”

“厂部文员有发来联络单。”朱康健打开抽屉，拿出联络单放在他面前桌上，李春才看后，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篓里，责备道：“在我这里就没有假，以后不要自作主张了，知道吗？”朱康健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李春才马上走出办公室擦掉了黑板上的字，重新写了一则简短的通告：

明天（5月1日）正常上班，不来者按旷工论处。

部门、日期都不写。接着招集白班组长、助理在办公室开了一个临时会议，让大家把心放在工作上，不要一心只想着玩。批评朱康健没经过他就擅自出通告，目无领导，还给朱康健放话道：“你不要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朱康健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管摸他的鼻子。

训完朱康健，李春才似乎很通情达理的问大家还有什么话说，劳动节被李春才写几个字就轻易取消了，一个月天天上班，现在连节假日都不让人休息，组长、助理肺都快气炸了，可有朱康健这个榜样在前头，谁还敢说个‘不’字。

中午吃饭，在餐厅里李红军就抱怨道：“娘个支，老头子好变态，过节假都不让放。”李红军喜欢把李春才称作老头子。

我说道：“这是国家规定的假日，我们丝印部都放假了，你们胶牌部不放？”

“他现在是胶牌部的土皇帝，一切他说了算，梁庆、朱康健都靠边站，还管你什么节不节的，”李红军突然笑了，又道：“说起老头子也有点好笑，昨天我没倒垃圾被老头子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不倒垃圾，我说不该我倒，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人放勤快点也招姑娘家喜欢’。”

我问：“那你倒了没有？”

李红军笑道：“他都那样说了，我还能不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