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上午，正在上班，研峰突然闯了进来，掏出五百元钱让我交给文丽，我懵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研峰说他辞工了，要马上走，我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门外立着他的皮箱。

“这钱你留着，文丽的钱我给。”他辞工了，在外更需要钱。

研峰见我不要钱，掏出随身的Call机递给我，我不肯接，说道：“Call机你也留着，我好联系你。”

“你拿着，还是我联系你吧。”他不由分说硬往我手里塞，我不接他就跟我急，我只好接了。他告诉我Call机用法简略交待几句就走了。

他走得那么匆忙，事先也没跟我打呼，我一点心里准备没有，意外、震惊、慌乱、失落、纷纷涌上心头。在大华厂虽然跟研峰在一起的时间极少，但我心里踏实，这一走，感觉主心骨被人抽走了一样，顿时没了举张。

我还没有从他的离开中反应过来，座在桌前，努力想理清眼前的事，丰小姐走了进来，问我：“叶研峰走了吗？”

“是。”我点点头。

“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摇摇头。

“跟他说了叫他不要走，他就不听劝，你弟弟怎么这么固执呢！”丰小姐又急又气，叹了两声就出去了。

从小到大，研峰就是这样，他决定的事，十条牛也拉不回，哪怕前面是悬崖，千百个人拦他劝他，他也会义无反顾的朝前走，他是不听人劝的。

中午下班，饭端到餐厅，还没吃两口，Call机就响了，‘研峰来电话了’，我这样想着，放下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厂门口的梁庆店里打电话，拨通后，却没了声音。

难道拨错了，我照着Call显示的号再拨一遍，对方仍没声音。

晚上逛富城，Call又响起，我急忙找间电话亭打了过去，这回有声音了，是个女声，问：“你是叶研峰吗？”

我道：“不是，我是他哥。”

对方道：“你怎么有他的Call机？”

我道：“他给我了。”

对方失望的‘哦’了一声。

“有事吗？”我问。

“没……没事……。”她结结巴巴的说。

仅隔了一天，Call机又响起，打过去，还是那女人的声音，问研峰在哪里，我说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

“你是他哥怎么会不知道？”对方不相信。

“他没跟我联系我怎么知道？”

“知道他的消息请告诉我一下。”对方客气的说道。

“你是谁，能告诉我吗？等他跟我联系了我可以告诉他是谁找他。”

“你就说一个姓方的找他，他就知道是谁了。”她不肯说出姓名，也许我认识。

“好。”我挂了电话。

Call机终于安静了，周六下午发了工资，星期天我去平湖金保厂找文丽。几个月没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憔悴。我把五百元钱交到她手上，说是研峰给的，她不肯要，推拒半天才接受了。

我轻松的说道：“任务完成，我该回去了。”

文丽要送我回厂，我说不用了，上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厂了。

“最近很烦，想找个人聊聊，路不远，我陪你走回去吧。”文丽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沿着公路往大华丰的方向走，我只好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她装作不经意的问我：“研峰是不是在你们厂谈朋友了？”

我很惊奇，说道：“他在厂里谈朋友了吗，怎么我不知道。”在厂里很少见他踪影，也没见他和哪个女的走得近。

“算了吧，你还会不知道，别骗我了！”她不满的说道。

“我真不知道，”我急了：“下次我碰到他问问。”

她见我不像撒谎的样子，没再说什么，看这情形，她和研峰之似乎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我小心的问道：“你们究竟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跟他分手了。”文丽咬着牙，眼睛红红的。

“……”我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我哪点对不起他，他竟这么对我。”她流下了眼泪。

“也许……也许他只是一时的犟脾气，过后就好了。”他们以前也有过争争吵吵，离离合合。

“这次不会了，就是他想复合我也坚决不肯了，我是什么？玩偶吗？想好就好，想吵就吵，我是人也有脾气。”她停下脚步，掩面哭了起来。

“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因为一点争吵就闹到分手，他这人就是这样，不要太计较了。”我试图安慰她。

“哦，心情好就把人家当宝，心情不好就把人踢到一边去，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好傻，为了他，我把自己活成什么了，我没那么贱，我受够了，我对他已彻底失望了。”她哭了一阵，用手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的对我说道：“这是我跟他的事，不该在你面前失态的。”

“没关系，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们闹到了这个地步，我要好好跟他说说。”我想我应该跟研峰好好谈谈了。

“不必了，就当我从来没碰见过他，他好他坏都不关我的事了，从今往后我不想知道他任何事，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她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继续往前走。

再次看到研峰，已是十多天后的事了，他还没工作，暂住证又抓得严，这个非常时期竟然剃了一个光头，我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落魄的样子，又于心不忍，耐着性子问他：“怎么剃一个这样的头？”

“我想把以前的全都放下，从头开始。”他说。

“住在哪儿？”我有很多疑问要问他，也不跟兜圈子，单刀直入。

“大华厂同事那儿，他在外租了房子。”

“你跟文丽分手了？”

“嗯，”他点点头。

“为什么，你是不是又谈了一个？”

“没有的事。”他否认道。

“这几天有一个姓方的女的三番四次在打听你，她说只要我在你面前提姓方，你就知道她是谁了，她……她想见你。”

研峰马上就猜到了，也不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只说跟文丽分手也不是因为她，并且表示也不会再见她。

文丽和姓方的事，研峰不想多说，问急了他就发起狠来，叫我不要多管，我只得罢了，感情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兄弟俩聊这个也别扭。

末了我问研峰有什么打算，他说暂时没有，先静一段时间再说。

我反复叮嘱他：“钱够不够用？不够的话说跟我说一声，别什么都憋在心里，我在厂里包吃包住，用不了什么钱，不比你，在外喝口水都要钱的。”

“差钱会跟你说，不会跟你客气的。”研峰敷衍着说道。

我知道他不想给我添麻烦，现在我也没什么钱，他身上的钱应该能撑十几天，等我下次发工资，我留下一百，不管他找不找我，其余的我都要给他。

回到宿舍，爬上床，我将头枕在手上，想着这几天的事，不明白研峰为什么突然自暴自弃。

研峰走了，保安杨春雷被提拔为总务，他没研峰那么锋芒毕露，事事必究。杨春雷处事灵活，两不得罪，领导不过问他也装作没看见，只有领导重视的事他才积极去办，因此也得各方喜欢。

彭晓红本就对绘画不感兴趣，每天被刘耀华逼着做稿使她倍感煎熬，忍受了不到一个月就写了份申请调回胶牌了。

又来了一个女孩，一个星期还不能上手，庞海说了她两句，她干脆辞工走人。丰小姐见人员变换频繁，又见我和刘耀华似乎也能应付得过来，也不急着再招人了，这个位置暂时空了出来。

姓方的女人又Call我，研峰既然不想见她，我也不能自作主张，只推说研峰还没联系我，后来又Call几次无果，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没再打来了。

沿着园岭街一条小巷，一直往里走，穿过几座破旧的民房，我按研峰提供的地址，来到一座两层小楼前，这是一栋老式的建筑，外墙的白石灰早已斑驳陆离，门前两个石凳，两扇红木门已经褪成灰黑色，门上贴着的门神早已残缺不全，被太阳晒得发白。

我叫着研峰的名字敲了几下门，‘呀’的一声，门打开了，开门的正是研峰，他领着我去了二楼他住的房间，房间很小很暗，不足十平方米，大白天还得开着灯，一张床一张桌和一个老式衣柜基本把空间填满了，墙壁靠床和靠桌的地方糊着报纸，报纸已发黄，我随意扫了一眼，上面还有一年前小渊惠三当选日本首相，陈希同案判决的消息。没有做饭的地方，冲凉房在另一处，是公用的。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跟研峰同住的那个人出去了，研峰拉过一张凳子让我坐了，自己坐在床沿。

我感叹道：“这房子好老啊，比我们那里乡下还不如，哪个能想到深圳还会有这种地方？”

“在外哪讲究这些，有个地方住就算不错了。”研峰不以为意。

我问研峰：“你还记得那个保安队和黄平生吗？”

“记得，怎么啦。”研峰诧异道。

“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过节？你走后，这家伙处处跟我为难，动不动就罚我款还警告我小心点。”我想黄平生这样对我应该跟研峰有关，所以想问个明白。

研峰告诉我：“割鞋的事就是他做的，本来想炒掉他，看到他买饮料给我陪礼道歉的份上，就没跟他计较。”

一想起黄平生那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就气愤难平：“他这种人心胸狭窄，不知好歹，报复心又强，你要么不动他，要么直接让他下课，你一念之仁，现在他找我的晦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研峰点点头，没说什么。

“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出厂？”我很想知道。

“不想做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不耐烦的说道。

我张了张嘴，下一个问题到了嘴边生生的咽了下去。我坐了一会，掏出四百元钱放在桌上，说：“这个月我发了五百四十元，这四百元本来想寄回家的，你在外困难就拿着，剩下的一百四十元我想给奶奶买一套衣服。”

研峰听说我要寄回家的钱，说什么也不肯要，抓起桌上的钱，还从自己兜里拿出两百元让我一起寄回家。说家里困难，还是给家里。

兄弟俩互相推拒，几乎要打起来，我责备道：“不管怎样，家里有吃有住，这钱要是寄回家了，万一你需要钱，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钱说什么你也要拿着，找到工作以后再寄回家也一样。”二叔在外找过工作，曾说在外面没工作断了钱就相当于断了命，这话不无道理。

研峰的固执真让人头痛，直到我发火硬栽给他，他才勉强接了三百元钱，我们一直聊到晚饭时分，研峰要洗个澡再和我一起出去吃个饭，趁他去外间洗澡的当儿，我又偷偷在他包里塞了一百元钱。

吃完饭，我们一同往回走，研峰心事重重，突然问我：“与文丽分手，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闻言摇头叹道：“你们呐，一时分，一时合，像小孩子过家家，你让文丽觉得极不可靠，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研峰好一阵没说话，默默的走着，看着他凌乱而毛糙的头发，月余都没刮的胡须，浑身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无精打彩，潦倒不堪，这哪里还是在大华厂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叶研峰。我不由得一阵心酸，研峰，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的事很多，更没想到的是，保安队长黄平生竟然出厂了。走的那天我正好去门卫室取信，看见有行李，还以为厂里又招新人了，问保安才知道黄平生要走了，我很意外，怎么我刚在研峰面前发完牢骚不久黄平生就要走了，这是巧合还是研峰给丰小姐打了招呼，不得而知。

研峰总会找到工作，我不用担心，但他在感情上总游移不定，于文丽于他都不好，我见过他们多次的分合，看到文丽的痛苦，特别是这次分手，文丽绝望到几近崩溃，竟然在我面前号啕大哭。研峰现在心情也不好，什么都听不进去，工作和感情的事，讲不了两句就发脾气，当面跟他谈肯定听不进去也不会让我把话说完。我思前想后，决定给研峰写一封信，希望他能有所改变。

我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把我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也不是特意劝他们和好，只强调，如果觉得不能和她过一辈子，从现在起永远也别打扰她，让她走出你的阴影，不要再拖泥带水了。如果觉得离不开她，离开她你会伤心难过，就不要再三心二意，好好待她，分手二字再也不要提起。又从家庭条件谈到两人的年龄，最后要他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信给到研峰手上，交待他等我回厂后再看，并且一定要看完，他说声知道了，就将信塞进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