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实在撑不下去了,被使团里几个小官扶着先行告辞。
倒是公主出了一口恶气,人也变得爽快,拍着手干脆地鼓了两掌。
“很好。大将军能屈能伸真豪杰,本宫佩服。魏国士卒会感念将军恩德。那些愿意归国的战俘,待使团回禀父王,我大燕择日放还。”
高照强做笑颜。至少六万战俘有了着落,也为军师争取到了机会。
两国谈拢的事务并没有立刻签订协议,尚有些细枝末节留待商讨。燕国的大学士也表示需要时间拟订条款。
郡守为了彰显魏国国威,备下丰盛的宴席。久候不至,想差个人问问何时开宴。隔着院墙,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很是不快。又听着燕国三皇子走之前的絮絮叨叨,确然是几位大人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狠狠地咒骂着燕国使团赶紧走人。
许是心诚则灵,没过多久,那位蛇蝎公主就率领着一众使臣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医官,快传医官!”明王急火火地吼。
郡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个趔趄。
高照几步跨到花坛前,伸手扣了扣嗓子,只觉腹中一紧,胃里的生肉哇哇地吐出来。
高照本没觉得那么恶心,可那生肉返上来的腥气窜进鼻腔,比战场上闻惯了的血水还令人作呕。这一吐就吐个不停,连医官带来催吐的药都省了,直到吐出来的都是黄水,还是不消停的恶心。
老医官瞧着高照那副颓丧的模样,都想给开付止吐的方子。
明王递上茶水,高照漱了几大口。这才缓解些许。
“能全部吐出来就好。蛙身上不干净,尤其生食,恐染时疾。我再为将军开付方子,既可防治时疾,又可调理肠胃,将军若能喝上半年,必无大碍。”老医官捋着胡子说。
“有这个必要吗?”高照一想就嫌麻烦。
“当然有,那个恶毒婆娘就说过她喝了一年的药!”齐时衡咬牙切齿,“当年怎么就没把她困死在山中?”
“因果报应罢了。”高照直起腰杆,虎狼般的眼神盯着郡守,“有饭吗,老子饿了。”
郡守被这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了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有、有饭。”
“你还吃得下去!”齐时衡惊叹将军真乃神人。
使团里没几个人能吃下饭。齐相随礼部的人回议事厅草拟章程,只剩明王陪着高照独享一桌丰盛的晚膳。明王留下来纯粹出于自责,坐在高照身边呆板地给他布菜。
高照实在觉得沉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就温言打发明王回去休息。
从燕公主宅子里惊心动魄地逃出来,结果还是被公主作祟,真应了那句俗语——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高照抓起一根炙肘子,酱香浓郁,完全占据自己味蕾,啃起来就像做法似的,将那些不愉快消灭得一干二净。
窗外有两人翻进来,是鄂北军的影卫。
“在我身边做影卫是不是很寂寞啊,老甲。”
这一声名字喊得老甲浑身一抖。听将军这个语气是要找自己算账。于是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最近都做了哪些事,发现自己最近特别规矩,连姑娘都没想……姑娘……
啊,画册!
那本随手递给将军的画册!
“将军,那本画册是小丁的。是他出发时偷偷藏在身上被我发现然后没收的。”老甲灵机一动,兄弟如衣服,既能御寒,又能挡灾。
对不住了,替哥哥挡一挡。等你回来,将军就将此事忘了。老甲默念。
“是嘛,那这个月的俸禄先从你身上扣,等小丁回来了,你再往他讨。”高照啃下最后一口肉。
“呃……”
“你有什么事吗?”高照看向另一个影卫。
“将军,梁安驿馆里的手札已经送回上京,但那个叫祝筠的人没找到。据掌柜说,是几天离开了。要派个人寻他吗?”另一人问道。
高照把光秃秃的骨头丢进盘中,“不必,他在凤鸣霞。”
“这么巧——他是将军从白玉京领回来的人;将军密入凤鸣霞,无人知晓;后来李骥知道了,他就跟来了。算起来时间刚好。”影卫分析,“他会不会是李骥的人?。”
高照皱眉,片刻,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小丁还没有消息吗?”
“有了。他今晨传回消息,蜀地遭遇山洪,官道被冲毁。得半月后洪水退却才能寻其他出路。”
“他这一趟不顺啊。”高照揩了一把油腻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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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筠两日里过得很不安生,绞尽脑汁仍是一筹莫展。孙平倒是认命地趴着养伤,缴还一万两,对现在的他而言实在天方夜谭,索性放弃。
祝筠想过卖画。即使一幅画能卖上十两,凑足六千两银子,也还需要画六百幅画。祝筠画不出这么多。何况他心绪不宁,心不宁就画不出佳作。
于是走街串巷问当铺,问遍了当铺,竟然没人敢收北燕的商铺和宅邸。后来碰见了几个从丝路那边来的富商,富商起初还想压压价,仔细一看契上有王姬经手的痕迹,顿时意兴阑珊。
祝筠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郡守府。
将军说这几天他都在,有难处可以找他。可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将军愿意帮自己吗?就算他肯,一个两袖清风的将军,也未必能拿出六千两银子。
祝筠在郡守府门口徘徊了许久。那会儿如果将军出门,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求助。
可惜将军没有出门。
抛过铜钱。撕过花瓣。祝筠最终也没有勇气叩响府衙的大门。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可是孙平怎么办?
祝筠站在长街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影子渐渐变长,一个人孤零零的。
罢了,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求将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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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平在嬷嬷的精心照料下挪到了窗前的席子上,听到院子里的莺歌燕语,不禁赞叹,“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阳光透过窗棱照进东厢,晒得屋子里暖洋洋的。
祝筠无心窗外的景致,耷拉着脑袋,“我一直没有找到卖家,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立马补上那一万两。”
“少爷,陪我去看夕阳吧。”孙平突发奇想。
“要不再求一求王姬,宽限几天,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祝筠道。
“王姬不会答应的,她已经宽限我三天了……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少爷也不必难过。我能接受。”
祝筠叹了口气。仿佛有朵小小的乌云从他口中叹出,任多明媚的阳光也无法驱散这片阴霾。
“和我看一次夕阳吧,少爷。”孙平再次恳请。
“可是你的伤……”祝筠抬起头。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今天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自由自在地看落日。”
“不会的,我一定可以凑足银两。”祝筠握着孙平的手。他忽然后悔没有当机立断叩响郡守府门。
“少爷陪我去吧,他们说凤寿山上看夕阳可美啦。”孙平央求。
祝筠不大愿意浪费想办法的时间,但又实在怕留下遗憾,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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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沿驶向深山,依旧是赵司理驾车。
“我来凤鸣霞前,听王姬府上的其他少君讲过这里。凤寿山以前是叫凤首山,说这山远远看着像凤凰头。传了几代,就把这个“首”改成了“寿”,寓意吉祥。”
祝筠探头观察远山,看不出门道,“不像啊?”
“他们讲这山以前是座火山,山火喷起来的时候,犹如凤凰现世。”
“原来是这样。现在还会有山火爆发吗?”
孙平摇摇头,“我查过地方志,上一次山火爆发,是周朝的事了。”
“那凤鸣霞也是因为这座山而取得的名字吗?”
“少爷真聪明,”孙平点点头,“据说风起之时,站在火山口,会听到凤凰一般清脆的鸣叫,还会引来百鸟相和。可惜今天没有风,怕是听不到了。”
“你的伤不禁风。听不到也罢,看看晚霞也很美。”
马车攀上崎岖的山路,透过树林,可以看见山腰的一弯湖泊,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好似舒展着金色的绸子。
“那是凤尾潭。”
“这个像。”
“那篇地方志上还记载着一则异闻。说上古时期,有凤凰在此涅槃,凤凰离开后,山火依旧长燃,风雨不灭,周遭生灵涂炭。民怨上达天听,天神派赤足大仙用天石封住火井。山火虽熄,山中积压万年的生灵怨气未平,怨气破壁而出,烟障漫了三日。”
“那后来呢?”祝筠听着入迷。
“后来凤凰再临,运风驱散烟障。留下一片尾羽,化作潭池,滋润万物。也有人说这湖是凤凰泪所化。颇有灵气,从未干涸。”
“我觉得可能是火井口坍塌被堵,山火就穿透山腰的薄壁喷出,因为火势衰弱,只剩下浓烟。”祝筠深刻地分析了一翻。
“少爷,您真是越来越像老爷了。这么神秘的传说被您三言两语说得好无趣。”
“哈哈,是嘛。父亲的教诲可能是根深蒂固了吧,”祝筠头转向窗外,“不过这里的风景真是漂亮。你看,晚霞是橘色的,一大片,真美。”
祝筠陶醉地望着天际。
“少君,前面路窄,马车过不去了。”赵司理停下马车回头道。
“想去山顶吗,我背你上去。”祝筠道。
孙平怜惜少爷单薄的身板,笑着摇摇头,“我是来看日落的,又不是来看火山口的。如果少爷想上去看,我让赵司理陪少爷去,我在这里等着。”
“我是来陪你的。如果赵司理想去,就让他自己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他。”祝筠笑道。
“那边有块空地,刚好能看到夕阳和凤尾潭。我们下车坐会儿吧。”
祝筠点点头,抖开褐色的披风,帮孙平系好。
“我背你下去。”祝筠跳下马车,向孙平伸手。
“少爷,我能走。”孙平小心搀扶着马车门框,挪着细碎的步子。祝筠实在看不下去,踮起脚尖,摇摇晃晃地把他抱下马车。
“少爷,你的披风系没有系好。”
祝筠低头,系绳果然松了。
“我来吧,以后就没机会照顾少爷了,少爷要照顾好自己。”孙平抢先伸出手,帮祝筠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别说得跟诀别一样。我现在自由了,待来日发迹了,我罩你。”祝筠挺起瘦小的肩膀,拍着胸脯说道。
“少爷要说话算话,我记下了。”
夕阳退却刺目的光芒,像脱去华丽的外套,留下赤裸的红色,圆润而优雅。云霞如纱,被风吹着散作丝丝缕缕。似乎羞涩于被注视,红日扯起已然化作紫粉的纱霞,腼腆着半遮半掩。
“我记得父亲曾说火山口多有珠玉宝石,你说这上头会不会有宝石让我们捡到。”祝筠憧憬地眺望着山顶。
“少爷,都出来了,怎么还想着烦心事。这上面啊就是一块凹地,既没有深不见底的渊井,也没有像长白天池那样的积水湖泊。如果真有珠宝,早被猎户、农夫捡走了。”
“这样啊……”
祝筠收回目光,看着落日残影,说不出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