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在唐东十六岁生辰时为他杀了一只羊。
纸盖不住火,沙埋不住金。
总有一天,无论是通过何种方式,唐东一定会知道他的师父会用法术,空明深切地明白这一点,也不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藏下去。
外面的世界在他看来如此俗气,而唐东却总保持着好奇,他不止一次试图爬上云深不知处的崖壁,摔而未死并不是因为他体魄有多么强健,那道金气一直常伴左右,只不过唐东自己后知后觉。
空明在等一个时机,也许当唐东成年,他会告诉他一切,放他离去。
“你想到崖上去看看吗?也许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但我更想一直跟空明过下去。”唐东睁大了眼睛。
“嗯,真是我的好徒儿。”空明哈哈大笑,内心却越来越觉得不妙,他最近悄悄动用了卜术,无论是透过重重迷雾观看星象或是火烧那片珍贵的龟甲,二者都显现出不好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他算不出,但能知道有些事,也许在这一两年就会糊不住,而那堆烧裂龟甲的灰烬之中尚有一个变数,他看不懂,猜不透。
他无力地笑笑,什么时候开始相信道教的这一套玩意了。
空明在唐东十六岁诞辰时为他杀了一只羊。
那飞溅的血珠直接击碎了唐东稚嫩的心灵,十六年来他从未看过死亡,小黑都是背着他吃肉,避唐东,也避谷底那尊不食烟火的佛。
这是空明五十年来第一次破戒,他杀了一只羊,那只羊已经衰老,病痛折磨得它痛苦不堪。空明突然有所明悟,这一次他没有念往生咒。
唐东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原本还能睁眼的羊突然被分割成一块块的肉,鲜红的血滴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内脏破碎的声音让他失魂落魄。
然后那只羊被煮成了汤,端上了他们的木桌。
闻着鲜美的肉香,看着勾人的菌子,唐东食指大动,他吓到了,以为自己入了魔。
“吃吧。”空明少了一份活泼,他这次格外严肃,说的话仿佛不容拒绝。
唐东颤颤巍巍地尝了一口汤,接着是一口肉,一口菌子,然后他风卷残云地收拾掉了整盆羊汤!
“师父......这是什么,我是不是中了邪?”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吃的是陪伴了他近十年的羊,几乎要呕吐出来。
“唐东,你没有中邪。”
唐东愕然,以前师父一直都叫自己小糖糖或者小东东,这次改口好是瘆人。
“你不要吓我啊师父!”
“吃饱了吗?”空明眉头紧锁,他一直盯着谷外,今日的雾气格外浓。
“嗯。”那里只有雾,那里有什么?唐东顺着目光看去,却一无所获。
空明把目光转回他的徒弟:“东儿,为师想送你一样物件。”
“为什么要送我物件啊!”唐东几乎要哭了出来,“你难道是想赶我走!”
“不要啊师父!我哪里做的不好我改还不行吗!”唐东跪了下去,抱着空明的双腿“我再也不叫你空明了!别赶我走啊师父!”
空明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不会赶你走的,快起来,跟我去迎接一位客人。”
唐东抓着师父的衣襟站了起来,他长得已经比空明稍微高一点了。
空明带着唐东来到东佛崖的南边,这里常年风声猎猎,唐东不常来,嫌吵。
因为风大的缘故,这里没有一丝迷雾,他也得以第一次看见了那轮高悬的,皎洁的明月,还有无数闪烁动人的星子。
唐东忍着冷风,没说一句话,反观空明,却是一副自在的样子。
这还是原来那个爬个山都够呛的空明吗,他今晚很奇怪!等回去一定要盘问清楚,唐东想。
一刻钟后,远处突然响起了阵阵鹰鸣,有人站在鹰背上,背负明月,投下一道巨大的黑影,但是却看不清楚相貌。
那只苍鹰顺风而至,如天空中最勇敢的武士,目光是唐东不曾在小黑他们眼中见过的锐利。
“空明师弟。”鹰背上跳下一个高约八尺的人,身着黑色袈裟,右手执黑色佛珠,左手立于目前,相貌妖异,身边犹有黑龙穿线,墨莲绽开。
师父和这人是同门师兄弟吗?面对如此巨人,唐东心中不由升起恐惧之感,若非身上有金气护体,恐怕此时早已承受不住威压吐血身亡。
“法明师兄,别来无恙。”空明转着佛珠,淡淡地说道。
“你藏身的地方果然如你这人一样别致。”法明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讥讽,好像并不认同他的师弟,“我找了你快五十年了,没想到你竟然选在了这种不存活物的谷底。”
“废话大可不必,法明师兄此次光临我寒谷,想必不只是来叙旧吧。”
“堂里那老佛头叫我来杀你,而我多让你苟活了五十年。”
唐东惊慌大叫:“师父!他要杀你?他是谁!你们在干嘛!”
此时法明才注意到这个外人,他轻蔑地笑了:“师弟,你竟然愿意将金气传给这个人,但他太碍事了,死去算了!”
话音刚落,法明一挥手,一道罡风直刺唐东面门,所幸被空明以袈裟护住。
“看来他对你来说还挺重要的,师弟啊,成佛不能有七情六欲,你怎么冥顽不灵。”
空明这下也是有些生气,怒道:“都说了多少次了,你们不是正统佛!”
法明眼中显现厉色,也气道:“我们不是,难道你是?你这个弃徒!”
他将佛珠抛起,黑色的舍利颗颗散开悬在空中,而穿珠银线则化作一张大网,要将空明生擒活捉!
唐东还没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似真似幻的一幕,仿若身处梦境之中。
空明将袈裟一扯,身上突然爆发出耀眼金光,化为一尊三丈罗汉,将唐东单手护住,另一只手凭空打出一拳,拳意化形直奔银网而去!
“几十年不见,师弟的罗金拳又有长进了。”法明讥讽着,同样一扯袈裟,变得与空明差不多高,“不如看看我的本事!”
法明一跃而起,悬于崖上,他眼中黑意更甚,双掌之间流转着黑色的罡风。在唐东的记忆中与师父说的佛陀完全不同,这真是他的师兄吗?
“吾佛一指!”天上那犹如魔头的法明突然一喝,指尖向下一压,就好像有一颗万钧巨石朝东佛崖压下,几乎是一瞬间,风南谷就已坍塌,塌势绵延十里,隆隆不绝。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也好,只要带回你的尸体......”
还未等法明说完,一块大石便从谷内急速飞来,放松警惕的法明险些中招,惊险躲避,差点面门开花。
空明带着受惊的唐东从乱石堆中站起,他用一种相当奇怪的眼神看向他的师兄,说了一句:
“就这?”
“你!”法明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气得说不出任何话,显然此时的空明并没有从刚才的一击种受到哪怕一丝伤害。
“师兄,我五十年前就日日告诉你,声势,不是造出来的!”
空明单手捏拳,手背朝上,留出一个中指指向他的师兄,法明看着那微露金光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泄洪般的危机。
“是打出来的!”一道微不可查的金线从指尖射出,刹那间穿透了法明的肩头,带出一串血花,但金线并未就此停止,他的坐骑被扯光了毛,直到刺穿一片远天的云,那里下起了滂沱暴雨。
“你已经斩我了!”
法明还停留在惊骇之中,刚才那一瞬几乎无法反应,临时构建的几套御法也都被击破,他丝毫没注意到一截金线还留在体内,肆意破坏着他的生机。
“法明师兄,不送。”空明震醒仍呆傻的法明,“阿弥陀佛。”
此时他才回过神来,抽出金线,看着肩头的血窟窿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恶狠狠地瞪了下面师徒二人一眼,尤其是唐东,他多看了两眼,而后便驾着那光秃秃的鹰离去了。
今晚发生了两件颠覆唐东世界观的事,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起,空明将他带回东佛崖,嘱咐他好好休息。
“师父!你的师兄跟你描述的佛陀好像,不太一样?”唐东还是好奇问起。
“他是修罗佛,佛门有杀戒,他们专门为佛门杀人。”
“那他为什么要来杀你啊?”
空明嘿嘿一笑,把眼睛撇到一边,说:“现在没人能杀得了我。”
虽知师父答非所问,显然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唐东也不再问了,师父常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迟早他也会有。“一定会苦到说不出口的。”空明说。
今夜唐东并没有睡好,原来世界跟他所知的大有不同,师父施展的法术让他好生羡慕,那种动辄移山倒海的力量,如果空明愿意教他就好了,为什么要对他隐瞒这么久呢?
第二天,空明早早地坐在唐东的屋子里看书喝茶。
“空明,你......”他从未见过师傅看书,这感觉就好像看见羊上树,太阳打西边出。
“干嘛?你师父一直都这么爱学习,你叫什么叫!”空明投以鄙夷的眼神。
“我还没说你什么呢,这么心虚。”唐东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底气不足地问,“空明啊,你这么早过来,是不是想教我法术啊。”
空明合上书,那书才翻了两页,他说:“我可以教你。”
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后文,唐东疑惑:“没条件?”
“你这臭小子,我不教了,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空明哑然失笑,作势要走。
“啊!不要,师父,我错了,求你教我吧!”唐东使劲挽留,那些法术实在是太诱惑了!
他师父却突然严肃,说:“我们得先离开这,你收拾一下,晌午就走。”
“这么快!好。”
空明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将剩下的十几头羊放回森林,跟小黑一家说起此事,鹰鹫一家都很难过,等他们一走,整个东佛崖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鹰巢了。
正午一到,空明就带着唐东离开了东佛崖,小黑一家随行送了四十里路,他们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些干蘑菇和不知多少年前的几串铜钱。
——————分割线——————
东关推金汤,闻而登天,尝则飞仙。
——《奇山降海录》卷陆章拾,行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