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行的一辆公车停了下来,她看见车上一个年轻女孩搅动着手里的果粒橙汁,然后对着吸管吸了一口。她见着那粒粒金黄快速地旋转着,最后慢慢落入杯底。
早已断续的零落心事搁浅她的容颜,宛若海滩上的细沙被狂风吹起散在水里,然后会慢慢地沉入海底十万里,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
快到站时,她看见不远处的铁门外,一个男人侧对着就那样站在那里,身材矫健挺拔。前面是布满爬山虎的灰白墙壁。
她记得以前这里是一棵大树。
还有大树底下的窘迫。
她仿佛看见他吞咽了好几次口水,因为他突出的喉结明显得动了好几下。他嘴唇微启,像是在低语着什么,然后从衣兜里抽出一根烟。
引起她注意的并不是他高挺的鼻梁骨,而是他用火柴点燃那根烟抽了起来。除了莫离,现在谁还用火柴点烟呢?他看过去当然是那种买得起Zippo打火机就像买5毛钱棒棒糖那么简单的人。
他像是有些烦躁,先是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再划一根,仍旧灭了。他不得不有点恼怒地变换了身体的位置,最后再次划了一根,终于点燃了嘴里的那根烟。
他猛吸一口,像是久不见天日般一碰空气就显得贪婪,接着微抬着头,眯起眼睛,像是看着温和的日光,却又不像,因为那眼里分明就是空空的。
————
六年前,他就已回国勘察商机。拿到学士学位后,他就迫不及待得回国了。他拜托权叔让人找过她。打听到她已经离开梅岛了。他并不觉得意外。这是料想中的事。以她倔强的性格,她是不会甘心留在梅岛的。当年,她明明看出她眼里对电子狗的喜欢,可是却因着怯生又或者坐在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说得那句,“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女人只喜欢会说话的穿着漂亮衣服的芭比娃娃吗?”
她可不一定。但她始终没接。也许不过因为恰巧那该死的上课铃声不合时宜得响起罢了。
也许,她不接是对的。她不能让那个女孩丢了颜面。她看上去本就是个善良的姑娘。
父亲打算和那个女人长期定居国外,所以要让他回国接手一切生意。而他自己却天天和那个女人腻在情海里,他虽然因着逝去的母亲看他们不顺眼,时常觉得他们你侬我侬的怎么不尽早被情海给淹死,好给他逝去的母亲一同作伴。不过,他也习惯了。纵然心里有太多不满,但那毕竟是自己的爹。
但他爹竟然还想让他回国照料生意,目的不就是为了支开他?为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二人世界?
简直痴心妄想。
但最终都被老爷子给怼回去了,“要怪就怪你。如果不是你,她会死吗?”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他,他母亲会死吗?每次他都无言以对。
“所以,你不回国替我照料生意,替你逝去的母亲争口气?再说了,改天我和你阿姨要是替你生出个弟弟来,你就不怕一切被他争了去?你母亲因你而死,你这样做对得起你母亲吗?所以,你好好想想吧!”
实际上,泽父并没有打算和那个女人再生,因着那小子的母亲,自己的女人为了他生孩子而死,那种痛苦的生不如死的经历,他再也不想再重来一次了。好不容易重新爱上一个女人,他不想重蹈覆辙。
而那个女人也完全同意这一点,彼此一拍即合。因为这也是她的想法。她在国内梅岛上已经有一个女儿,年岁和自己的儿子阿泽差不多。她说当时生女儿时失去的曼妙身材,产房里的痛,照顾孩子的艰辛,每日邋里邋遢无法忍受照镜子时的痛苦,还有一个不懂关怀不懂风趣的老公,也让她着实生不如死。她宁愿死也不要经历第二次。所以,当时第一眼看见泽父的时候便义无反顾跟他离开了。即便她女儿恨她,她也不会再见的。因为那是她前夫带给她一生的痛苦。
原来,孩子,可以改变两个人的感情。
这种想法早已烙印其心底,永远无法推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罢。
她热爱舞蹈,气质脱俗,颇具一颗浪漫之心,只希望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
泽父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端木泽细想一番,说得倒有些道理。
他不能对不起因他而逝去的母亲。
还有,雨中那个从不曾忘的奔跑身影……那个丢了草帽的女孩……她们……就是她吧……
于是,他终于下了决心。他接手了父亲在国内信息产业的生意,主要经营的是物联网和传感器类。正值第三次互联网大潮掀起初期,PC互联网依旧占据主要地位,而这些产品都与互联网计算机有关。
他亦涉足了公益。孩子需要关心,需要疼爱,特别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如他,即便父亲尚在又如何,没有母亲陪伴的成长,总是难过和孤独的。那种个中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这座城市有一所孤儿院,他闲暇时总去往那边看看孩子们。他想起那个戴着草帽的女孩。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他后悔当初“还会见到她”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当时,他应该下车上前要个电话号码的。可那会的她,应该也不会有的。他为什么要记得那个穿着宽大陈旧衣裳的土气女孩呢?也许只是因为她的长发,她的眼睛,还有她的独特。
那天她带着满腔怒火,拿着一张一块钱的纸币在他面前晃悠,眼里带着爆破的火,朝他连珠炮噼里啪啦劈头盖脑振振有词得说教,真是个有趣的姑娘,还是个不容小觑的姑娘。
还有她在雨里奔跑的样子。
更多的只是,他觉得熟悉。
临着两条街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医科大学,那天不知怎得,他因强烈的失落感而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兜圈时发现的。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在这大学附近开一家钢琴店。
那时的他,对她是陌生的。只记住了她的名,莫如烟。烟,飘渺,孤独,消沉,绝望。加上‘莫如’,莫如烟,好听的名。人如其名。
他觉得她一定会考上大学,而且学校坐标一定是在这座大城市里。他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但他像是读懂了她的眼神。她的心思。孤独的孩子,判断力总是高于普通的孩子。他深信这一点。
于是,他在学校旁边开了家钢琴店,招收有兴趣的学员。每每有人上门或者是父母拉着孩子前来时,他总会严肃又认真地问过求学者真正的意愿。因有些可并非本身所想。他们大多是被父母逼迫的。他可不想让他们成为和他一样的人。逼迫,这个词总是太强人所难。总是让人感到不快乐。他是体会过那种孤独滋味的。所以,每当听到孩子的真心话,他总是会拒绝他们的父母。即便临走前他们对他面带怒色甚至朝他吐出几句脏话,他都无所谓。
他只是一直在这等。等她的出现。
————
六个年头了,不可能了吧?人生也不过如此而已吧。不会的,世界还是很小的。至少一座城市不算大。她应该还在这里。
他很确定她还在这座城市。
离第一次回国,六年又过去了。四年前的第二次回国,他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了。他要在这座城市,有她的城市里,扎根,等待。八年了,已经八年了,八年前,第一次相遇,他就看出了她眼里的执着。
难道,我要为你十年等待吗?如果这算浪漫的话。如果这能表明我的真心的话。如果这样你会再次出现的话。如果这样我们可以再次相遇的话。
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从一而终。为你等待。
殊不知,其实在这四年里。
窗台上的常春藤总是在微风中尽情摇曳着那抹翠绿, 奋力地往外爬,像要抓住什么。
教室里,女子低着头,峨眉微蹙,嘴唇微抿,那手宛若一条游刃有余的水中鱼,将徘徊心间的惆怅在画布上晕染开来,一边还时不时向旁边的小女孩说着什么。
那是个其中一条腿不是很完整的女孩。
其实, 画画不是她的专业。 但她为了眼前这些酷爱画画的女孩们,特意报了美术培训班。她培训完然后教她们。
她觉得这样挺好,利人利己。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多一项技能总归是件好事。
同样的时间,只不过换了个地点。
而这个地点,离她只不过一个操场的距离。
天地之间猝然垂起雨帘。
大门口,一辆SLK 350豪华白轿车正刚刚开走。
车窗里一张刀砍斧削的俊逸侧颜,一双目若朗星,那眸宛若黑海,躺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就算投入一块石头,都懒得荡起波澜。
在这1460天里,无数次的失之交臂。
他未曾遇到她。
她也未曾见过他。
或许只因天地间这迷雾蒙蒙,扰了视线。
但在比这每多一天的日子里,谁会写着谁的故事。
谁知道呢?
“我说过得,永远不会忘记。”男人呢喃细语,“而你,是她吗?"
大概停留了五分钟,男人将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上一脚,猫腰捡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后,转身进去了。
她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在围栏上驻足观望,那一群小孩,还有那一个男子。
那时的她,是多么无地自容。
而现在,再也不会了。
她看着街对面的红灯闪了五秒后变为绿灯,她觉得自己就像这转变一样,虽然需要的时间长了一些。但唯一不同的是,她在一直向前,并且完全由自己决定。
想到这,她抬起头,大踏步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