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里南仰首夜空,星光黯淡,新月如钩。冰冷的湖面吞噬着微弱天光。他对着这亘古的寂静,无声低语:
远离人生颠倒梦,不恋红尘惟念卿。
英素从书页间抬头,见他对着窗外怔忡:“发什么愣?”
里南惊醒,尴尬一笑:“我……在悟‘空’。”
英素莞尔:“悟空?你还八戒呢!”
里南背对着她,望向月轮:“我若是八戒,师父便是月宫里的嫦娥了?”英素不接话,低头看书。
里南扪心自问:难道我真成了贪恋嫦娥美色的猪八戒?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呐喊:只愿师父如这月华,永远皎洁,永伴身侧! 这念头一起,诗句便脱口而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英素讶然抬头:“谁的诗?没听过。”
“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写的!”里南转身,眼中闪着光。
“‘孤篇盖全唐’?”
“就是说,凭这一首诗,便足以压过整个盛唐气象!”里南语气笃定。
“真有这么好?背来听听。”英素被勾起好奇。
里南面向湖中月影,朗声吟诵: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当念到“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英素心头一刺——那无家可归的漂泊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
里南诵毕,意犹未尽,却见她神色黯然:“师父,怎么了?”
英素强扯笑容:“困了……你也去歇着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里南未尽兴,又吟:“‘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是这意思?”
英素不想泄露心事,起身将他推出门:“快去睡!过了点我又该失眠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里南信以为真,悻悻离去。回到书房,隔着窗棂望那疏星点点,倦意终于将他拖入梦乡。
翌日清晨,里南早早来到常去的早点摊。刚坐下点了豆浆油条,便见远处走来一对身影——竟是全鲲迪和柳质!
柳质这朵花,终究还是插在了鲲迪这坨牛粪上……能结出什么果? 里南腹诽,低头佯装未见。不料两人径直坐到了他对面。
抬头撞上鲲迪惊愕的目光,空气瞬间凝固。
柳质却落落大方:“哟,这不是咱班小天才嘛!”
“从哪儿来?”里南打破尴尬。
“家里来,进城买点东西。”鲲迪忙答,起身去点餐。
柳质凑近,压低声音:“天才,听说‘爆米花’在桩辕高中状态神勇啊?”
“‘爆米花’?娇珂?”里南挑眉。
“一点就爆,不像吗?听说三模冲进桩辕前五了!”柳质语气笃定。
“你听谁说的?”
“放假前晓楠晓璐专门去看她了,晓璐亲口说的。”柳质意味深长地笑,“你这花心大萝卜,都不关心人家?”
里南懒得辩解,恰好鲲迪端着油条回来,便岔开话题:“鲲迪,最近有啥新鲜事?”
鲲迪坐下,神色凝重:“倒有个坏消息……你徒弟费海理,出事了。”
“海理?怎么了?”
“前几天跟他爸来县里卖桃,开农用三轮,撞伤了交警,车翻了,腿也砸断了……高考,悬了。”
“大白天怎么会撞警察?”
“车没牌照呗!”鲲迪叹气,“他说以前专挑交警换班时冲卡,从没被抓。这次撞上个没去换班的,一慌,油门当刹车……”
里南听完,心头沉重,起身欲走:“你们慢用,我先……”
“别!”鲲迪一把拉住,眼神恳切,“账我去结!我和老板……还有旧账要清。”他不由分说,将里南按回座位。
目送里南背影消失,鲲迪才缓缓坐下。
“你和老板有什么账?”柳质问。
“以前……常和梁学虎他们来吃白食。”鲲迪自嘲,“老板忙晕了头,我们就大摇大摆溜走……他可能知道,只是不敢拦。”他望向忙碌的老板,声音低沉,“上次跟你说过,我不想再做那种人了。”
柳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行,我陪你。”
结账时,老板头也不抬:“钱放盒子里吧!”鲲迪悄悄多塞了二十块。刚走出两步,柳质手机骤响。
“姐?……什么?爸来了?!……好好,我马上回!”柳质挂断电话,脸色煞白,“我爸到医院了!我姐说我买早点去了,得赶紧回去!”
“快走!”鲲迪催促。柳质刚跑出几步,又被叫住。
“等等!”鲲迪冲回摊位,飞快打包几份早点。付钱时,老板低声道:“刚才给多了,这些……拿走吧。”鲲迪一怔,轻声道谢,将热腾腾的袋子塞给柳质,目送她消失在街角。
失落漫上心头。鲲迪本欲去车站,路过“高兴吧”网吧时,脚步却像被磁石吸住。挣扎片刻,他一头扎了进去。
久未摸键盘,鲲迪连战七八局才过瘾。抬头已下午三点,饥肠辘辘。正盘算去吃碗饸饹面,门口闪进一人——竟是梁学虎!
“虎哥!”鲲迪招手。
学虎在他旁边开机,绷着脸:“今儿不砍魔兽,砍价!忙着呢!”径直登录QQ。
鲲迪凑近,淫笑:“又钓上新嫂子了?”
学虎猛地扭头,厉声道:“警告你!再开这种玩笑,别怪我不客气!这辈子,我只认贾美玲!”眼神锐利如刀。
鲲迪讪讪闭嘴,瞥见他屏幕上是买卖洽谈,赔笑问:“买啥好东西?非得网上弄?”
学虎“嘘”了一声,压低嗓门:“高考答案!”
“答案?!”鲲迪差点跳起来,“这也能买?怎么弄?”
“猪脑子!小点声!”学虎瞪他一眼,神秘道,“考试期间搞到题,高手做完,短信发你手机上——只保选择题。”
“考场不屏蔽信号?”
“哼,”学虎得意一笑,“他们只能屏蔽普通频段。咱这是定制卫星通道,专线!一般人可不知道,嘴严点!”
鲲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一份……多少钱?”
学虎伸出一指:“一个号,一万!你也想?”
鲲迪苦笑:“想,可兜比脸干净。”
“没钱瞎哔哔啥?边儿去!”学虎不耐烦。
鲲迪呆坐片刻,又问:“虎哥,你不是要去英国?花这冤枉钱干嘛?”
“不去了,”学虎盯着屏幕,“陪美玲报西南交大,峨眉校区。她喜欢峨眉山。”他嘴角不自觉上扬。
“西南交大?图啥?”
“专业无所谓,关键在景区里!”学虎憧憬道。
鲲迪看着学虎意气风发的侧脸,再想想自己与柳质渺茫的未来,心头酸涩:妈的,有钱真好!下辈子…… 他苦笑起身,索然无味地离开。
学虎浑然不觉,一番唇枪舌战,终于以八千元拿下“答案”,心满意足起身。手机突响,是胡尚畑。
“尚畑?逍遥快活够了?”学虎调侃。
“虎哥,”尚畑声音发紧,“帮个忙……”
“兄弟间客气啥?说!”
“借……借我点钱。”
学虎笑容一僵:“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他妈刚花了八千,裤兜比脸还干净!”
“真有急用!虎哥!”尚畑哀求。
“打水漂了!要个屁!”学虎烦躁,“真没了!找别人吧!”直接挂断。
出租屋里,尚畑听着忙音,颓然放下手机。床边,陶杏儿泪眼婆娑。
“不该省那点钱啊……”他懊悔捶头,“试纸……真两道杠?”
“验两次了……不会错……”杏儿泣不成声,“得赶紧做掉……我爸知道会打死我的!”
“正想办法呢!”尚畑抓狂,“就剩两三百,哪够手术费!”
“你平时钱……”
“我妈给的!”他打断,笑容苦涩,“可我……连她模样都快忘了。”
杏儿愣住。
“八岁,我爸车祸没了。没多久,妈改嫁新疆老头,人家只要她,不要我。”尚畑声音空洞,“她把我扔给刘垒乡的姨家。姨夫嫌我是累赘,表哥打架挂了彩,全赖我头上……又被扫地出门。”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手在抖,“妈临走塞给我一张卡,说每月打三百,到大学毕业……再没音讯。我跟爷爷过。初二那年,爷爷走了……村里偷埋的。”他狠狠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泛红的眼眶。
杏儿的泪珠断了线,砸在旧床单上。
尚畑掐灭烟,翻出两袋方便面:“先吃饭!钱……我去弄!明天去医院!”
“去哪儿弄?”杏儿抓住他衣袖。
“别管!睡你的!”尚畑掰开她的手,将仅有的钱揣进兜,起身出门。
“晚上……回来吗?”杏儿声音发抖。
“傻瓜,怕什么?有我在!”他挤出一丝笑,“肯定回来!”
夜色如墨。尚畑攥紧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纸币,抬头望了眼清冷的残月,朝北郊废弃化工厂走去。
化工厂铁门紧闭。他低喝:“半夜三更没人吭声!”
侧门“吱呀”开了条缝:“谁?”
“蒋哥!是我,小胡!”尚畑忙道。
小蒋借着月光打量:“来干嘛?”
“忠哥的场子,兄弟来捧捧场!”尚畑堆笑。
小蒋犹豫片刻,放他进去。
厂房深处,被改造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门楣歪挂着“王者归来”的牌子,赌徒们私下叫它“王家赌场”。比上次更大了:东边麻将哗啦,西边斗地主吆喝,中间两张大桌,牌九推得山响,金花炸得火热。
尚畑转了一圈,停在炸金花桌旁。西北角那人手气正旺,连赢几把同花顺。尚畑刚凑近,那人手机炸响:
“死哪去了?!女儿高烧四十度!再不回来等着收尸吧!!”吼声穿透嘈杂。
那人掐烟扔牌:“同花顺不要了!撤!”在一片骂声中仓皇离场。
“位置空!谁来?”荷官喊。
“我!”尚畑抢着坐下。
第一把,竟真摸到同花顺!通吃!四百多到手,心跳如鼓。
第二把,一对5加Q,小心翼翼跟到底,却被杀,输掉两百。手气急转直下,筹码一点点流走。冷汗浸透后背。
最后一搏!红心JQK同花顺!他孤注一掷,全押!
“开牌!!”吼声嘶哑。
对家狞笑,黑桃JQK同花顺狠狠摔在桌上!
尚畑如遭雷击,面无人色。手中牌散落——一样大!按规矩,开牌者输!血本无归。
他瘫在角落阴影里,魂被抽空。
“忠哥到——!”一声吆喝。
王忠在几个马仔簇拥下踱入,派头十足:“兄弟们放心玩儿!暗哨盯着,绝对安全!”赌徒们谄媚附和。
尚畑眼中燃起最后火星,连滚爬扑过去:“忠哥!小胡啊,胡尚畑!”
王忠斜睨:“小胡?手气如何?”
“背……输光了!”尚畑哭丧着脸。
“胜败兵家常事!”王忠拍拍他肩,转身欲走。
尚畑死死拽住他裤腿:“忠哥!拉兄弟一把!借两千!真有急用!”
王忠叼着烟,嗤笑:“赌场不借钱,规矩不懂?空手套白狼?”
“不是赌!家里救命钱!”尚畑跪下,“看在我给忠义帮立过功的份上!去年黑皮砸场子,是我报的信!还有……”他压低声音,“义哥在商中挂妞那事儿,我鞍前马后出主意!虽然后来那妞跟人跑了,可我的心是向着义哥的啊!”
王忠脚步顿住,来了兴致:“王义?挂商中的妞?细说!”他眼中闪着八卦的光。
尚畑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将王义如何看上温纯纯,关帝庙会如何设局骗她来化工厂,最后如何逼走她和马斌义……和盘托出。
他浑然不觉,赌场幽暗的角落里,一道身影正隐在烟雾后,屏息聆听。
欲知角落里何人偷听,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