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华，离职入职仿佛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几乎每个月都有。

业务员周一帆不满丰小姐的管理方式，和她在一次争吵后，与黄磊双双辞工回家结婚去了。陈香芝出厂后，周从善无心工作，也走了。曾涛涛早在李春才担任胶牌部经理时就被炒掉了，付春芳也在去年年底辞工回了家。

晚上，我一个人逛富城散心，碰到了蒋德蓉，快一年没见，她比原来成稳了许多，她说她去年十月份就已出大华厂，在旁边的植华厂做了两个月又出厂了，现在在平湖姐姐的饭店里帮忙。还告诉我段凤德已经当助理的消息，我问她还有没有跟段凤德联系，她笑了笑，有点伤感的说在厂时就没联系过，出厂后更没有联系了。

段凤德还是终究不肯‘领奖’。

王建民在一次排队打饭中被保安罚了款，一气之下交了辞工书。建民嫂子也不踏实了，这个时候又收到了建民哥寄来的信，上面写道：

婆娘啊！

你不管不顾一个人跑到大城市花天酒地去享福，丢下儿子和我，我白天一个人忙里忙外，又当爹又当妈，晚上睡觉连个煨脚的人都冇得，我这有老婆的人活得像个没老婆的人。

这大半年了，你又寄了多少钱回来？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外面的花花世界早就把你的心都玩野了，哪里还会想起屋里的我。

我怎么说你都不听，你还是坚持要出去，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家里的田地我一个人种不过来，回来吧，苦就苦一点，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块儿。

希望你念点夫妻之情，体谅我在家不易，见信后立即辞工回来，别让我挂念太久。

盼你回来的老公。

2000年5月23号写于家中

建民嫂看后，叹了一口气，家里要不是没事做，谁愿意出来？唉！就是不理解我的难处，我在这里还不是天天受累受气，哪是享福？算了算了，别钱没挣到还惹得家里的那口子成天瞎想，回家！

建民先交的辞工书，出厂那天他嫂子辞工还没到期，他又不能等，吃住用都要花钱，还得重新找工作，建民找到我，说她嫂子不会乘车，到时麻烦我送她嫂子上火车，我答应了，建民千恩万谢后就离开了。

胶牌男员工洗澡的地方在新宿舍的楼顶，一半是冲凉房一半露天，露天的空地有很多铁栏杆铁架子，用来谅晒衣服用。冲凉房被隔成大小不等的多个小间，小的可供三、五个人洗澡，大的可供二、三十人。女员工洗澡的地方在另一栋楼顶，格局相差无己。两栋楼隔得很近，胆子大点都可以跳过去，为安全起见，都用铁丝网隔断。每当冲凉，相互都能听见对方楼顶冲凉房内哗哗的水声，看见走动的人影，一些相好的男女，还会隔着铁丝网边洗衣服边聊天。

我去洗澡时快晚上十一点了，找了个小的冲凉房，里面只有一个高瘦男的正在洗澡，我不喜欢跟别人争抢位置，也不习惯在大冲凉房洗澡。

我将衣服裤子挂在墙上的挂勾上，把头脸弄湿，涂满香皂，揉搓一番，一头扎进装满温水的桶里，双手不住在头上脸上磨擦，天还不大热，冲凉房的喷头出的是冷水，洗澡时都是用桶在房外热水器打热水，再掺冷水在桶里洗，在不用喷头淋浴的情况下，我喜欢将整个头泡在桶里洗，这样能把香皂泡沫彻底清洗干净，洗后甚至连香皂的味道都闻不到。香皂虽香，刺激皮肤，残留在身上总是不大好。

洗完澡，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要洗换下来的衣物，搜索裤子时发现装在里面的三十元钱不见了。

难道我记错了，没放兜里？不对呀！洗澡前我摸裤兜还在的，难不成刚才闭着眼睛洗头时被别人顺手牵羊了？我见那瘦高个子还在，就问他刚才有谁来过。

“没有啊，怎么，你什么东西不见了？”瘦高个显得很关心的样子。

“是啊，裤荷包里三十块钱不见了。”我答道。

“谁会拿你东西啊，是不是你搞忘了，没放兜里啊。”

瘦高个见我狐疑的看着他，先是不自在起来，马上又生气的说道：“怎么，你怀疑我拿了你的钱吗？”

“能让我搜搜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又没其它人进来。”我要求搜他的衣裤荷包。

他凶狠的看着我，怒道：“你钱不见了关我什么事，我干嘛要你搜？你说话注意点。”这钱我也没做记号，就是搜出来他也不会承认。

我几乎肯定就是他偷的，苦于拿不出证据，又不好用强，难道为三十块钱的事跟他打一架?况且不一定打得过他，我自认倒霉，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洗澡不带钱就是了。

钱是拿不回了，我也没心思洗衣服，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出冲凉房后我守在外面不远处，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假作没看我，我拉着旁边一认识的同事，指着瘦高个说道：“知不知道他是谁？”

同事道：“他是我隔壁组的，没来多久，已经辞工了，明天就要走，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好奇问一下。”

难怪他这么肆无忌惮，要走的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了。

有了这个小小的不愉快，第二天送建民嫂就没什么心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还是将她送上火车，那时火车站允许送的人进站，多出五元的站台费就可以了，建民嫂见我闷闷不乐，还以为我不愿送她，又见我出站台费，甚是过意不去，便要掏钱还我，我急忙拦住道：“莫掏莫掏，笑死人，这算什么，你太见外了。”

胶牌部在主管之下，又增设了一个科长的职位，管理胶牌部。我们班的科长叫伍天明，三十来岁的年纪，体型偏胖，一脸福相，也爱笑，他的笑与庞海不同，庞海笑得比较勉强，像强颜欢笑，怎么看怎么别扭。而伍天明的笑看起来特真诚，他处事灵活，八面玲珑，也有些手段，因此落个了“笑面虎”的外号。

上夜班，一组跟我一起灌油的郭召勋被伍天明调到八组，换了一个叫张加军的过来，组长肖小珍不肯放人，在办公室跟伍天明大吵起来。

“你凭什么换我组的人，专挑难管的给我，你什么意思啊！”肖小珍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张加军曾在道上混过，是个难惹的脚色，调到哪个组，那个组长就头痛。

伍天明笑道：“他总得找个地方按排，是吧。”

“上次换掉我组几个人也就算了，这次又来，你是不是成心跟我过为去，要把我逼走你才甘心？”肖小珍怒不可遏。

“怎么说这样的话，我跟你过不去干嘛。”伍天明正色道：“这是工作上的安排，熟手都在你组，别的组不用做事啊？为整个班次考虑，肯定要生熟搭配，你身为一个组长，要服从安排。”

“换别人来也可以，为什么换他，我不要他，别安排在我们组，我管不好。”

“你还挑三捡四？这事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伍天明懒得再做工作，干脆拿权力压她。

胳膊拧不过大腿，张加军还是被强行安排在了一组，肖小珍不接受也得接受。

张加军长相不恶，有几分俊秀，身材不算魁梧却充满力量，外表不俗，唯有一双眼睛透着一股邪气，坐在他对面，我感到很不自在，试图找点话题，问他道：“听说你坐过牢，是真的吗？”

“当然，没坐过牢，那都不能叫混社会，”他来劲了，得意的说道：“牢里流行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话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

“任你英雄豪杰，到此忍气吞声。”他笑了，笑声嘶哑，像夜鸟悲啼，让人感到一阵寒意，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的笑声这么怪。

“对不听话的犯人，管教的会叫他们念四字真经。”张加军又裂开嘴发出了怪笑，道：“进去的人，大多数都念过。”

“什么四字真经？”我很好奇。

“我是人渣！我是人渣！”张加军象喊口号般大声喊道，神情颇为自得，仿佛这也成了一句豪言壮语。

肖小珍正逛到他身后，刚好听到这句话，撇撇嘴道：“自己叫自己人渣，这样的人都有，什么人嘛！”

有一次，张加军从洗手间出来，见王海龙嘴里叼着烟，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哥们，有没有鸦片，给我来一支。”

把香烟称作鸦片还是头一次听说，王海龙笑了，从荷包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他。

“哎，有烟没火。”张加军向王海龙伸了伸手。

王海龙将嘴里那根快烧完的烟蒂给了他，张加军接过点燃烟后又回递给王海龙。

王海龙不接，说道：“都抽完了，扔了吧。”

“自己扔。”张加军冲他瞪了一眼，在他看来给别人扔烟头是很丢份儿的事。

王海龙一愣，这家伙狂得很啊，发烟给火还惹得一身气，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接过扔在路边。

张加军做事有自己的一套，不喜欢别人指挥他，灌油喜欢集齐多个模后，摆成两三排，右手按住油管对准左上方模槽微微用力，油管中的油喷射而出，接着快速在各个模上方来回划过，直至每一个模槽都灌满才松手，紧跟着左手一推，哗啦啦一阵响，一排排模就送进了烤箱传送带，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很有节凑感，像在进行一场表演，他似乎很享受。

这样做会产生很多问题，灌油中途不松手，油会洒到桌面和模面上，得不时用布擦桌面，很耗布，每个组用布是有定量的。模面沾油脱模困难，也不好修剪。模挨模一起进烤箱，易出现厚薄边，有的模烤不熟还要再烤一次。

肖小珍耐着性子跟他说了很多遍，她在身边时张加军还能按她要求做，一走开他又我行我素，气得肖小珍直跺脚，狠批他一顿，她本就火爆性子，急了管你是什么人，照训不误。

张加军听了几句，不耐烦的道：“你说什么说？”阴沉沉扫了她一眼，那眼神能杀人，肖小珍心里不由自主的咯噔一下，在这么多下属面前她也不肯示弱，又说了几句。

“够了。”张加军声音不大，却有一种摄人的威力，肖小珍竟不敢再开声。

肖小珍拿他没办法，去办公室找伍天明要求调走张加军，伍天明笑眯眯的听她哭诉完，兴灾乐祸的道：“你不是很了不起吗，这会儿求我了？”

“无耻。”肖小珍骂了一句，知道跟眼前的这个人说再多也没用，转身去水龙头洗了把脸，回到一组，她不愿组里的人看见她掉眼泪。

吹模的袁万琼悄悄告诉我，伍天明想追肖小珍，肖小珍不愿意，于是伍天明在工作上处处为难她，想让她乖乖就范。

我有点怜惜肖小珍，趁张加军离岗去洗手间，她来顶替灌油时，我小声问她道：“你是不是还在为张加军灌油的事头痛？”

她一愣，说道：“那有什么办法，又调不走。”

“你没有办法把人调出组，但你是组长，可以在自己的组里面调动？”

“你的意思是……。”她仍不明白，等我的下文。

我笑道：“很简单，你让他去拿模，把拿模的换过来灌油就行了。”我偿过拿模的滋味，是全组最累的活，没几个人愿意做，一般都是安排新进厂的拿模。

肖小珍精神一振：“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倒是个法子。”

我叮嘱她：“不要让他一直拿模，等他服贴了再调回来，他知道了拿模苦，担心你再调他拿模，灌油自然就不敢马虎了。”

张加军回来后被调去拿模，他觉得很新鲜，高兴的去了。

第一个班，工作积极，热情高涨，有说有笑，肖小珍还夸他是个拿模的好把式。几天后，他吃不消了，找肖小珍要求换过来，肖小珍不许，跟他说要么做，要么走，张加军待要发怒，又觉得此时出厂还不是时候，只得暂时隐忍下来。

他进厂打工本就是权宜之计，怎吃得了这份苦，坚持十多天后，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向肖小珍说好话，要去灌油，肖小珍知道这种人只能点到即止，逼急了他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是说道：“现在知道错了？”

“是的，我错了。”张加军低头。

肖小珍见他服软，目的达到，就将他调回，这以后，张加军才改正了一些。

因她太像香港明星关芝林，有一次我忍不住对肖小珍道：“你长得好像关芝林，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灌出来的，怎么可以这么像？”

“什么我像关芝林，”肖小珍不悦的道：“是关芝林长得像我好不好！”这话说得，似乎她还不屑于像关芝林。

我啧啧道：“关芝林挺漂亮的。”

“那又怎么样？”

“难道你不想像她那样漂亮？”

她很傲气的回道：“她是她，我是我，她有我好看吗？不觉得。”

我笑了，说道：“你倒是挺自信的。”

“那是当然。”

胶牌部表面看似平静，其实各班组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都要处心积虑超过对方，以免被人小觑甚至质疑管理能力，而厂部也积极鼓励这种行为，认为能提升效率，给厂里带来更多的利润。

工时、人数、设备相同，产品不良率也是影响产质量的一个关键因素，各组长、助理除了加强生产上的管理外还会和品检搞好关系，把关时手下留情，能通过的尽量通过，不能通过的则捻一些偷偷剪掉或是夹带出去扔掉，这些处理掉的废品自然就不会上报表了，品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以至于有时还会现一种可笑的现象，就是快下班了，某种胶牌在废品框里居然连一片也没有，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时不得不故意做几个不良品放进废品框来遮掩。

当然，这种情况很少，车间那么多双眼睛，万一被发现，组长和品检都会受到严厉处分，没几个有这种胆量。所以，还得另想它法，于是，有人就会在生产上做各种小动作，快到下班时把温控器调高或调低一到两度，或把易产生问题的模先放在一边，等快下班时再混进好模中一起生产，给对方制造点小麻烦，这种不良竟争经常把不善此道的人比下去，曾有组长感慨，组长这份工不是人人都能干得来的。

尽管受到伍天明诸多刁难，肖小珍的产量依然很高，为了产量，肖小珍也是拼了，她自备一副针筒，上班做完各种报表和记录后，片刻也不休息，自觉加入到点油队伍中帮着点油，用自己的行动为生产出力。

我也受到了鼓舞，暗想，既然调到了这个组，就得让他们知道，我是有用的，在哪个组，那个组产量就高，所以灌油时争分夺秒，不让面前堆一个空模，为了不堆模连洗手间都很少上。张加军灌不过来，我也会抢着给他灌，每个人灌哪几种模，在上班时都分了工的，张加军见我总帮他灌，心下歉然，也不敢松懈，加紧灌油。

伍天明坐不住了，将几个产量做得差的组长、助理召集起来批评一通，说他们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对谁不满意调谁走，怎么还做不过肖小珍，并发狠话，年底做得最差的不用他说，自动打包走人。

因吹模的问题，肖小珍和袁万琼吵起来了，两个人吵得很凶，肖小珍要开单罚款，袁万琼哭着找伍天明申诉，伍天明听罢二话不说，责令肖小珍给袁万琼写信道歉，或者罚肖小珍款，两样自己选。肖小珍气得不行，看在钱的份上，忍着气给袁万琼写了一张道歉的纸条，袁万琼如获至宝，细细看了一遍，折好放在贴身衣袋里，脸上还带泪的喜道：“这是我打工生涯的第一次胜利，我要好好收藏，回家给我爸妈看。”

肖小珍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全心全意为着生产，屡屡被打压，伍天明似乎把生产不当回事，整人才是重要的，胶牌成了他作威作福的地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有没有道理可讲？她越想越是不忿，气得饭也吃不下。

第二天上班，肖小珍没来，伍天明求之不得，正愁没理由让她走，这下正中下怀，点油的戚大妹立刻被安排管理一组。

是不是美丽的女人机遇和运气会格外好些，的确，除肖小珍外，戚大妹在一组是最好看的。伍天明也继承了李春才的风格，任人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