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直到宿舍熄灯前,何俊仍然没有回来,大家都认为,他在消失之前应该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甚至部署过周密的计划,比如白天去哪家吃酒,晚上在哪里睡觉等等。连班主任都认为对于这件事何俊肯定有着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他要玩弄我们所有人。
但我却认为,他是直到决定行动的那一刻,脑袋里才刚刚冒出要消失的念头,因为他甚至没有带走任何一件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
第二天早上,我被宿舍旁边的水泥厂叫醒,那是碎石机的声音。我穿上一条短裤,起身走向窗口,视线以下是工人和机器忙碌的景象,视线以上我看到嵌在灰云里的月亮和太阳并排地站在了一起,那瞬间蓦然地产生了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受,如果不是学校广播站里响起晨练的钟声,我几乎都分不清此刻是清晨还是傍晚。
我猜测何俊可能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走的——不是黎明就是黄昏,那时其他的一切生灵(包括我们)都正忙于从梦中醒来或沉入梦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所以谁都没有发现他。
“你在看什么呢?”
我回过头发现吴起正在床上挣扎地想要把他那条紧身皮裤塞进他的腿中,我觉得也许那是他妈妈或是他姐姐的裤子,我怀疑他有异装癖。但那些事情都不重要,因为他对谁都有一副热切的心肠,所以我便回应了他:“我在想何俊到底去哪儿了,他给我们扔下了一个谜面便逃之夭夭,我想知道谜底是什么。”
“他只是你的同桌,又不是你爹,你费那个劲儿操心干嘛!”这时吴起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在伸完一个懒腰过后,他当着我的面,对着窗口撒了一炮尿,我看到窗户后面崖上的忍冬花被他滋养的漂亮极了。
“你知道何俊的家是住在挖米沟的么?那几乎我们县城乃至整个城市中最贫穷的地方。“挖米沟?我记起来了,在一次班级冲突中,我听到有一个人对着何俊说了一句‘你个挖米沟来的’,我当时还以为那只是一个我没有掌握到的骂人词汇。”
“对,你听的没错,一个村子的名称就是那样变成了一个骂人的符号,生活在那个的地方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但你知道,那不是他们个人可以决定的。”
……
洗漱过后,便是早自习,班主任很早地就交代了纪律委员冯猛坐在讲台上代他管理早自习的秩序。听班长说如果找不到何俊,班主任会被撤职。
我刚坐下来,便发现何俊的饭盒已经不见了,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已经躺在了铁皮垃圾桶里。即使它已经被翻过来了,里面的猪油都没有半点要漏出来的迹象。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何竟有如此的恶意——一个人、一个我们朝夕相处的同学,仅仅消失了一日,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与他相关的一切都从记忆里清除掉,连同那个饭盒一起。
八点钟,早自习结束了,窗外下起了暴雨,我希望班主任在去找何俊之前意识到过这种情况。“他一定会在电动车坐垫下放一件雨衣的吧。”我在心里想到。好像我比谁都愿意让他把何俊找回来。
语文课上老师并没有点名,何俊已经消失超过三十个小时了,空气里没有一丝他的味道。就在我出神的那几分钟里,老师叫了我的名字,问我课本上到哪一页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我的同桌何俊并没有来上这堂课。
当时我尴尬地不知所措,但很快她便再次问道:“你同桌呢?”我还不曾来得及回答,那熟悉的台词又带着戏虐地语气出现了。
“去吃死人的丧酒去咯!”随之出现的又是一次哄堂大笑。
那一整天只要一下课我就会站在一年级四楼教室的窗口望着三中的大门,期待着班主任骑着他的电动车回来,电动车后座上坐着一个黢黑的小子……
但那终归只是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