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喜到大悲,不过隔着一个天色。
那一夜,沉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去的。
她只是记得,似乎那夜,无人入睡。
外祖父垮掉的肩膀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死人可以什么都不管,但活人不行。
他还得料理身后事,还得迎来送往。
他还有白发高堂在座,还有六尺之孤未托。
吴放龙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男人。
他悲痛过后,便打起精神,来帮自己的父亲,料理母亲的丧事。
外祖父后来又去找了那个道士。
不是为着钱的事情,也不是因为他道法不灵。
只是想叫外祖母走得体面些,再叫道士,做场热闹的法事罢了。
只是很遗憾的,道观人去楼空,问附近人,都言这道观荒废多年,没听说观里有什么道士。
那一夜的经历,如同梦幻。
可在泼在阳沟里的黑狗血,又真真实实洒在那里,泛出难闻气息。
喜事跟沉檀没有关系,但丧事有。
她无论如何,都是外祖母的外孙女。
该戴的孝,她是得戴的。
一块白布,给她头包裹起来,叫她懵懵懂懂,去灵前磕头烧纸。
头还未磕,纸还未烧。
沉檀母亲来了。
怀着身子来的。
这一胎,沉檀父亲特地花钱托关系,找人瞧过,是个带把的,所以把沉檀母亲送回老家安胎。
跟他在外头,只能吃苦,且他最近又遇到人生低谷,实在没法保证给她一日三餐。
沉檀母亲回来,也将大女儿和三女儿一并带回来。
毕竟留在外头,也只能给沉檀父亲增加负担。
说白了,沉檀母亲回来,就是留在老家教育子女,也替沉檀父亲,照顾二老,尽一尽,他无法在身侧侍奉双亲的孝。
沉檀母亲回来不久,便想着把自己的二女儿带回家去。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那年头还不是一句笑话。
是沉檀母亲真心想实现,真心想去做到的话。
所以她怀着身孕来了,牵着两个女儿一并来了。
她来的路上,还在忐忑,母女从未见过面,会不会有着隔阂,会不会生疏……
她独独没想到,迎头撞上的,是自己母亲的死讯。
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年那个样样都好的吴家大女儿,会在这样一个时刻,同大家相见。
至于沉檀,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更不知道她身边那两个小女孩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哪怕她们四人的眉眼,都生得过分一致。
都是一样的单眼皮,都是一样的凤眼。
但也就是相似罢了。
母亲是什么?姊妹是什么?
沉檀的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样东西。
所以她在被要求跟她们一起离开的时候,人是懵懂的。
有身孕的人情绪不能太过伤感。
外祖父想都没想,就要赶自己大女儿走。
至于说带走沉檀,外祖父求之不得。
为着办外祖母丧事,他又借了巨额的钱,他几乎没有多余精力来照看这个小孩子。
就连老母亲,都已经被哥哥接走。
吴放龙也长大了,可以自己照料自己。
家里,确实不适合再放一个拖累。
再说,孩子总归是要回到父母身边去的,他没觉出不舍,只认为这是件好事。
她们是在外祖母出殡那天走的。
从种紫薇花那里一起过,到水井处分两条走。
送殡那路,男人神情皆是强忍着悲痛,显出忿恨来。
女人都在哭,哭声像是南方梅雨季节的阴风,总在所有缝隙处钻进去,变作绿色的霉。
沉檀母亲带着三个女儿,红着眼眶往另条路上走。
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还得尽力平复自己心绪,不要影响到腹中孩子。
沉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她走的时候,头上孝布都还未摘。
在沉檀记忆里,自己出生就在这儿,这就是她的家。
但现在似乎不是了。
她不明白什么叫家。
但吴老师说过,人是离不开家的。
既然外祖父和吴放龙都允许她离开,不做挽留。
那应该就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会在哪里呢?
在身侧这个女人身上吗?
沉檀抬头看自己母亲。
这个女人长得不是多么漂亮,但很端庄,就像沉檀的外祖母,属于那种,一看,就知道是个顾家的好女人。
且她比外祖母生得白净。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
生得白,就为她加不少分。
又识字,在农村里,娶回家也很有面子了。
她见到沉檀后,面上就一直带着笑容,尴尬、疏离、客气的笑容。
或许她自认为亲切。
沉檀面无表情,听她满是伤感,又满是尴尬同旁边的人说话。
她说:“久了没回来,娃儿都不认得我了……”
沉檀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说谎?
自己明明从未见过她,久了没回来是怎么个说法?
其实沉檀母亲并未说谎。
在沉檀外祖父房子初建那年,她和沉檀父亲回来过一次。
不过那会儿,二人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根本没有同沉檀交流过。
沉檀目光又挪到她的腹部,哪里微微隆起。
吴放龙说,那里头有着自己未出世的弟弟。
弟弟是什么样的呢?
关于这个词汇,沉檀听过,但她那不复杂的脑子,和从未有过姊妹兄弟的经历,不能理解那是怎样的生活。
她又把视线挪移到女人两只手牵着的两个女孩身上。
左边那个留着长发,马尾高高扎着,头发又黑又亮。
右边是个短发,看起来比沉檀还要小,走两步就要女人抱一抱。
她们身上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一个穿着红袄子,一个裹着红棉衣,都是被宠爱着长大的样子。
沉檀看了两眼,又自卑地缩回了视线。
天上飘起了雨夹雪,雨丝落在沉檀的发间,蒙起一层白雾。
雪被风送来,狠狠砸在沉檀脸上,砸得她两颊生疼。
往常冬日里,吴放龙总会给她脸上抹些油膏,叫她面上不会冻得开坼。
这个冬日,兴许是事情太多,没能顾得上她。
沉檀两边脸被风肆虐,熬得红红两坨。
也裂开丝丝痕迹,带着脏灰,好像来自雪域高原。
雪便砸进那些裂纹里,又痒又疼,叫她好像伸手去抓。
出殡队伍绕过了水井,往更远处去。
唢呐声渐渐成回响,那些哭声也听不见了。
漫天风雪中,她再回头,从此无人等候。
长明灯暗。
前方红尘多难。
我一人应劫。
卷一:人间自画
自此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