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杏儿满怀希冀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那张横肉堆积的房东脸。心瞬间沉入冰窟。

“阿姨……”她声音细若蚊蚋。

“房租到期，续不续？”房东语气生硬。

“我男朋友……出去筹钱了，能缓几天吗？”杏儿近乎哀求。

“有钱就续，没钱下午六点前搬走！等着租房的人排长队呢！”房东甩下话，扭身离去。

杏儿呆望着那臃肿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盛夏的闷热包裹着她，心底却寒如数九。尚畑……大概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默默转身，机械地收拾行囊，泪水无声滚落。最后一点方便面下肚，她蜷缩在床角，像只被遗弃的幼兽，喃喃自问：“我该去哪儿？”

六点整，敲门声如催命符。房东闯进来，扫帚挥舞着尘土：“不续赶紧走！还得打扫呢！”她目光挑剔地扫视房间，“看看你们造的！这房子成啥样了！”冷言冷语如针扎，杏儿拉起行李箱，逃也似地冲入暮色。

她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筋疲力尽时，停在了叶湖畔的梦醒亭。湖风带着湿气，吹得人骨头发软。她瘫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无意间瞥向湖面——水中倒影蓬头垢面，憔悴得连自己都陌生。积蓄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砸入湖心，将那张倒映的愁容击碎成片片涟漪。

夜幕低垂，泪也流干。杏儿揉着红肿的眼，望向湖心——一轮满月静静躺在水中，与天上的玉盘交相辉映，仿佛在温柔地注视她。

“叶湖落月……真美啊。”她轻声惊叹，对着水月低语，“今晚……只有你陪我了。谢谢。”

英素、晓楠、娇珂……姐妹们往昔的笑靥浮现心头，巨大的悲伤攫住了她：“因为你，我差点和晓楠闹翻；因为你，我没能送别娇珂；因为你，我离开了英素；因为你，我如今有家难回……胡尚畑！你个混蛋到底在哪儿？！就算要分手，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当面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嘶哑的质问在空寂的亭中回荡，干涩的眼眶再次涌出热泪。哭累了，她倚着冰冷的石柱，昏沉睡去。

一阵刺骨寒风袭来，杏儿猛地惊醒。朦胧中，尚畑的身影正从夜色里缓缓走来。

“尚畑！”她狂喜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又哭又捶，“你这几天死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等得多苦？！我被房东赶出来了，我……” 然而怀中的身体冰冷僵硬，毫无回应。

尚畑只是微笑：“别等我了，回去吧。”

杏儿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不让我等？为什么？我能回哪儿去？”

“你我缘分已尽，我该走了。你也该去你该去的地方。”他的笑容虚幻。

“缘分已尽？！”杏儿悲愤交加，“你走时不是说，不管多难都一起扛吗？！你一直在骗我？！”

尚畑轻叹：“这就是命。”

“命？！”杏儿嘶吼，“胡尚畑！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什么叫命？！你就是不敢担责任！我看错你了！你不是个男人！”她仰天悲鸣，“我真傻！早该听晓楠她们的！”

任凭她如何辱骂，尚畑的笑容依旧虚幻不变：“若真有缘……天上再见，我带你去遨游真正的太空。”

“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这个懦夫！”杏儿悲愤至极，扬手狠狠扇去——却只挥中一片冰冷的空气！再看尚畑，身影正微笑着渐渐淡去，最终消融在浓稠的夜色里。

“尚畑——！”杏儿撕心裂肺地哭喊，不顾一切去追，额头“咚”地撞上石柱！剧痛让她猛然惊醒——天已微明，泪痕未干。刚才只是一场空梦。巨大的失落将她淹没，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泪眼朦胧中，远处一个身影正朝梦醒亭走来。杏儿用力擦干眼泪，看清来人竟是库里南！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冲出去，扑倒在里南面前：

“里南！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里南提着给英素买的早点，远远望见亭中哭泣的身影，想起去年诗诗在此苦等，明知不可能是她，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靠近。未及走近，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已拦住去路。

“你是？”里南皱眉，以为是乞儿。

杏儿慌忙拨开遮脸的乱发：“我是陶杏儿！”

里南一惊，几日不见她竟落魄至此！想起她曾经的欺骗，语气骤冷：“又想耍什么花样？”

“里南！救救我！”杏儿死死抓住他衣角，“带我去见英素！求你带我去见英素！”

“我没见过她！”里南警惕地想挣脱。

杏儿“扑通”跪下，嚎啕大哭：“里南！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可这次你不救我，我就只能去死了！”

“我不会再信你！”里南甩开她欲走。

杏儿绝望地以头抢地，状若疯癫：“你不答应，我现在就跳湖！”额头磕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里南心头一震，梦真寺普悲观音的慈容蓦然浮现。一丝不忍升起，他停下脚步：“你先起来！起来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杏儿哭声凄厉。

里南无奈叹息：“……起来吧，我带你去。”

杏儿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谢谢！谢谢你！”她挣扎爬起，抓起行李，踉跄跟在里南身后。爬楼时，见她力竭，里南默默接过了沉重的箱子。

门开瞬间，杏儿一眼看到英素，积压的委屈如山洪爆发：“英素——！”泪水汹涌而出。

英素辨认片刻，才惊觉是杏儿，见她如此狼狈，急忙上前搀扶：“杏儿？！你这是怎么了？”

“英素……我没活路了！”杏儿扑进英素怀里，泣不成声。

英素将她拉进屋，扶到沙发上：“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里南默默将豆浆倒进碗里。英素把杏儿带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杏儿低头捂脸，肩膀剧烈耸动，良久，才从指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英素……我……我怀孕了。”

英素如遭电击，惊愕地僵住，半晌才找回声音：“……是他的？”

杏儿点头，哭声更悲。

“他人呢？”

“跑……跑了！”杏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前几天告诉他，他说出去筹钱做手术……说好不管多难都一起扛……可他一走，就再没回来……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不敢回家……我真的……没活路了……”她蜷缩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英素心乱如麻：“光哭没用！你打算怎么办？生下来？”

“生？”杏儿惊恐摇头，“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的！我想赶紧做掉……可我……没钱！”绝望再次将她吞噬。

英素沉默片刻：“这……得多少钱？”

“不知道……肯定不少……”杏儿声音发颤。

英素起身翻出钱包，里面只剩皱巴巴的九十多块。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里南已在客厅摆好豆浆油条。

“杏儿，先出来吃点东西。”英素声音带着疲惫的温柔。

杏儿擦着泪挪出房间。看到桌上分好的豆浆和冒着热气的油条，泪水又一次决堤。英素拉她坐下：“趁热吃。”

饥饿感压倒了一切，杏儿抓起油条，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美味。

英素看着她，自己那份没动，转向里南：“问你个事？”

“嗯？”里南抬头。

“你知道……流产手术大概要多少钱吗？”英素声音艰涩。

里南一愣：“我怎么会知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英素知道瞒不住：“杏儿……怀孕了，要做手术。”

里南愕然：“怀孕？！谁的？”

“别问了！”英素打断，“事不宜迟，你帮忙打听一下。”

里南皱眉思索：“上次你住院，我存了李医生的电话……得找个公用电话……”

杏儿默默递上自己的手机。里南翻出电话本，用杏儿手机拨通，按下免提。

“谁啊？”电话那头传来李医生不耐的声音。

“李医生，打扰了！我是上次晕倒那位同学的朋友，特别感谢您当时的救治！”里南赶紧奉承。

“哦，应该的。”李医生语气稍缓。

“是这样，想咨询您一下，人工流产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

李医生顿时不悦：“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妇产科的！”随即严厉斥责，“你们这些学生！年纪轻轻胡搞！知不知道流产对女孩身体伤害多大？！”

“不……不是我的！”里南急忙辩解。

“不管是谁的！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李医生依旧愤慨。

“李医生，人命关天，您帮帮忙问问吧！”里南低声恳求。

李医生沉默片刻，没好气道：“等着！”电话挂断。

五分钟后，铃声再响。

“手术费九百，加上检查、药费杂七杂八，总得两千左右！”李医生语气生硬。

“这么贵？！”里南惊呼。

“嫌贵？快活的时候想什么了！”李医生斥道，稍缓口气，“真要做了，来找我，能……稍微便宜点，但也少不了多少！”说完再次挂断。

里南递还手机，杏儿已是泪流满面。英素搂住她肩膀：“总会有办法的……”她看向里南，“你……还有多少钱？”

里南苦笑：“不到二百……是咱这几天的饭钱。”

英素也陷入沉默，只能轻抚杏儿的背。半晌，她低语：“还能……找谁借点？”

里南犹豫片刻：“有个人……或许可以试试。”

“谁？”

“吕老师。”

英素还未开口，杏儿猛地抬头，声音带着恐惧：“不！我不找他！他恨我！”

“老师和学生哪来深仇？”英素劝道，“上次我住院，就是吕老师垫的钱。我去还，他非不要，说等我大学毕业再还。他人其实很好，你好好说……”

杏儿将信将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里南去过吕老师家，我们带你去试试。”英素看向里南。

里南有些后悔提议，支吾道：“不知道……他还住不住那儿……”

“总比坐以待毙强。”英素语气坚决。

里南只得点头。三人收拾下楼，走向商中家属院。到了战东楼下，里南停下：“三楼东户。你自己上去吧，这种事……人多反而不好谈。”英素握了握杏儿冰凉的手：“别怕，吕老师心善，我们在这儿等你。”

杏儿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踏上昏暗的楼梯。站在三楼东户门前，她颤抖着，轻轻叩响了门。

战东刚从东江老家归来，满身疲惫。敲门声响起，他烦躁地拉开——竟是陶杏儿。

“你怎么来了？”他语气冰冷，头发凌乱，眼窝深陷。

杏儿看到他憔悴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愧疚，泪水在眼眶打转：“吕老师……我有事求您……”

“什么事？屋里乱。”战东挡在门口，毫无请进之意。

杏儿被他冷漠刺伤，声音更低：“能……进去说吗？”

战东不耐地皱眉，侧身：“不嫌乱就进吧。”

屋内一片狼藉，打包的纸箱堆叠。杏儿惊疑：“吕老师……您要搬家？”

“嗯。我很忙，有事快说。”战东继续收拾，头也不抬。

杏儿低头绞着衣角：“我……想跟您借点钱……”

“借钱干什么？”战东动作未停。

“我……我会尽快还的！真的不是干坏事！”杏儿声音发颤。

战东停下，冷笑：“帮你家胡尚畑交大学学费？找你爸妈要去！”他目光锐利，“你连父母都骗，让我怎么信你？”

杏儿如坠冰窟，良久，她猛地抬头，泪眼决堤：“我怀孕了！借钱……是想做手术！”

战东身形一僵，随即怒火中烧：“一个女孩子！懂不懂什么叫自爱？！你现在就像个没熟的青苹果，非要让人先咬一口！你这是自轻自贱！”他气得在屋里踱步，“谁的？胡尚畑的？”

杏儿点头，泣不成声。

“他人呢？！”

“跑……跑了……”

“看看！看看！”战东指着她，痛心疾首，“被人咬了一口，还扔进了臭水沟！你图什么？！”

杏儿只是哭。战东长叹一声，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离职文件？）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走吧。我已经不是你老师了，没义务借钱给你。你们自己造的孽，自己解决。”他语气疲惫而决绝。

“吕老师！您不帮我……我就真得死了！”杏儿绝望哭喊。

“别拿死啊活的威胁我！”战东猛地拉开门，“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他用力将杏儿推出门外。

“嘭！”沉重的关门声在楼道回荡。杏儿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泪水无声滑落，她失魂落魄地往下走。

“杏儿？”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杏儿抬头，泪眼模糊中，竟是尤兰老师关切的脸。

“尤老师……”委屈如洪水开闸，杏儿“哇”地一声扑进尤兰怀里，嚎啕大哭。

“怎么了孩子？出什么事了？”尤兰轻拍她的背。

杏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挣脱怀抱，“扑通”跪在台阶上：“尤老师！救救我！借我两千块钱！我一定还！我来找吕老师借……他不肯……”她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快起来！起来说！”尤兰用力搀扶。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杏儿执拗地跪着。

“好，好，我答应！你先起来！”尤兰无奈应承。

杏儿这才颤巍巍站起，低头啜泣：“尤老师……我……我怀孕了……”

尤兰震惊地僵在原地。片刻，她打开挎包，掏出钱包，将所有现金点清——只有九百多块。她将钱塞进杏儿手里：“拿着，在这儿等我！”不顾杏儿的千恩万谢，她转身快步上楼。

尤兰停在战东门前，叩响门扉。

“说了没钱！纠缠也没用！”门内传来战东暴躁的吼声。

尤兰不理会，再次叩门。

“哐当！”门被猛地拉开。战东满脸怒容，看清是尤兰，瞬间愣住：“你……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尤兰冷着脸。

“屋里……太乱。”战东侧身让开。

尤兰走进这片狼藉，目光扫过打包的行李和桌上吕儒尧的遗像：“你要去哪儿？”

“辞职了，回东江老家。”战东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羞愧。

“回去做什么？”

“废人一个，还能做什么？”他颓然坐下，“等死罢了。”

尤兰指向遗像，语气沉痛：“你就这样把自己打倒？这样逃避，亲者痛仇者快！吕校长在天上看着，该有多痛心？！”

战东垂着头，良久才道：“不然呢？前天党委会，贾建设要开除我，罪名是旷工——就因为我回老家安葬父亲没按他规矩请假！闫校长跟他当场吵翻才没通过……与其被人扫地出门，不如自己滚蛋。”他自嘲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尤兰这才明白他前些日子的失联。战东疲惫地挥手：“你走吧，我也该走了。”

尤兰不为所动，目光灼灼：“为什么不帮陶杏儿？她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你真要眼睁睁看她跳下去？”

战东猛地转身，情绪激动：“你知道她怀的是谁的种？胡尚畑！那个渣滓！勾结流氓逼走马斌义，在学校欺男霸女，在寝室开赌场！这种人渣造的孽，凭什么让我擦屁股？！”

“可快死的是陶杏儿！”尤兰寸步不让。

“那是她自找的！”战东声音拔高，“她明知道胡尚畑是什么货色，还要往上贴！喜欢人渣，就得承担喜欢人渣的代价！”

“不管她过去做错了什么，现在那是一条命！你就不能行点善积点德吗？”尤兰痛心疾首。

“行善积德？”战东像被戳中痛处，声音嘶哑，“你知道行善会遭什么报应吗？现在要整死我的贾建设，就是我爸当年行善提携起来的！”

尤兰也激动起来：“吕校长提携他，是为学校发展！他看人或许有局限，会被蒙蔽，但本心为公！你总说‘知行合一’，可你一直没真正懂它！‘知行合一’不是把知识拿去实践再检验，而是‘致良知’——遵从本心，依良知行事！吕校长为什么拼尽一生搞素质教育？因为他亲眼见过学生跳楼！那是他良知的驱动！他是在用‘心’践行！”

战东如遭重击，僵在原地。他缓缓回头，凝视着父亲遗像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鼻尖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

“我从小没娘……跟着我爸长大。”他声音哽咽，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他对我严厉，我总顶撞……可心里……其实一直把他当山一样靠着。我拼命学，拼命做，把他教的‘知行合一’当信条，把知识用到实践，以为那就是全部……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好……”他痛苦地闭上眼，“现在才明白，我一直活在他的光环下，或者说……阴影里？虚假地践行着他给的框架。也许贾建设说得对……离了我爸，我什么都不是。”他抬手抹泪，声音破碎，“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尤兰心头剧痛，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这个浑身颤抖的男人。

“别哭了……”她将脸埋在他肩头，声音带着同样的破碎感，“现在……我和你一样，也是孤家寡人了。”

战东身体一僵，愕然低头：“你……你怎么了？”

尤兰抬起头，泪水潸然而下：“…………”

欲知尤兰何事伤心，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