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犹似针脚细密的纱雾,遮蔽了一切景物,他站在她的房间里,盯着窗外的雨幕,等着那气人的姑娘来寻自己。
人间四月初,阴晴不定,雨声扰得他时而平静时而烦闷,更是少不了苦涩。
没过多久,房门开了,挂着水雾的裙尾一抬一落跨过门槛,再听门轻轻被她关上的声音。
狸吾站在距离烛光最远的地方,窗边的角落,就算姑娘已经来到跟前,他也不看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夜雨里。
“你怎么不理我了?”
葱尖似的小手沾了些雨露,轻轻去碰他燥热的手掌,可他却没有回应,由着她挽住再松开。
窗外的风雨打湿了房间的地板,也打湿了他半边衣裳。
她嫌雨声太大,怕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便越过他的身躯,顶着恣意的雨水,前去关窗,不过一会儿就湿了发鬓和衣襟。
狸吾身姿如松一动不动,瞥了一眼她脸上的雨水,刚想伸手为她擦拭,正巧与她投来的目光碰撞上了,便又作罢。
周围沉寂了,只听得到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滋滋作响的烛火烧油声。
“你别这样,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我哪里不对呀。”她两手端上来,扶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蓦然,他垂下眼去看她,鼓起的胸膛随着一声长叹渐渐平复,随之而来的是让他措手不及的心酸难过。
“你没错,错在我,将你年幼无知时的话当了真,逼着你只能看我,念我,是我错了。”
“什么年幼无知的话?我听不明白。”
狸吾无奈微笑,似在做什么决断,伸手拨开她脸颊上的发丝,问:“你可懂何谓偏爱?你可爱我?”
他从未如此认真问过她这个问题,只因对她充满了信心,坚信到不需询问,可如今,他疑惑了,一颗心浮浮沉沉寻不到安宁之地。
晶莹的眸光在他脸上看了一趟又一趟,白沐雪反问道:“我自然爱你呀,若不爱你怎会待你好,怎会念你,担忧你?”
“可你对旁人也一样好,在你心里我似乎与他们没有不同之处,可有一点点比他们更重要的地方?我知你为我拼过命,可你如今也为他拼命,你为我伤神流泪,却也为他如此,你叫我怎能不怀疑?”
一字一句平平淡淡,没有波动的情绪,如同孜孜不卷的夫子,耐心地教导懵懂无知的学生,听她如何解释。
白沐雪被他说的不是滋味,不由得拧紧了眉:“怀疑什么?”
“你喜欢别人了,或者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我。”这回他没有犹豫,一脸心灰意冷之态。
听他责问,白沐雪突然生出了些恼怒,拔高了音:“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只是为了报答他救命之恩,知恩图报是你教会我的,怎么轮到我的时候你就要扭曲它呢?”
“只因……我也扭曲了你予我的恩情,我明白这种感觉,它不受控制,我怕,怕我不在的九年里被人代替。”
“你怎么对我如此没有信心?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见异思迁的女子?”
她被他激得红了眼,润泽了干涩的眼眶,又疼又酸,没一会儿便眼底汲水。
狸吾从不曾对她诉过心事,他并非对她没有信心,恰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对命运没信心。
孤儿,无非极端两类,遇爱不信爱和遇爱拼命爱,而他无疑便是后者。
论花绫临,论白沐雪,皆是十万分的真心相待,他不过是拼命想要抓住一点可能属于自己的幸福。
与之相反的是白沐雪,一生载满了爱,似乎多他一分不多,少他一分也无碍。
对于如此卑微的差距,狸吾心底蕴藏着巨大的不安,他不知道如何能让他的爱慕庞大起来,大到能被她需要。
故,他对她,善奉献,而不善索取,胆小谨慎偏又舍不掉。
眼下见她质问,险些又要服软,这回狸吾选择避开她的脸,开始努力调整呼吸,稍待平息才说了一句:“我只问你,非要用莲心救他吗?”
“为什么不可以救他?”她没有正面回答,却已给了答案。
为什么?
他可以容许她去报恩,可以容许她暂时将心思放在他人身上,甚至愿意陪着她一同照顾往日的仇敌。
自认,已是情至意尽了。
唯独一件事办不到,他见不得她残害自己的身体,再割上无数刀,以血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除非那人对她而言,并非无关紧要,而为至关重要。
狸吾默然伸手覆上她的脸,痛苦的回忆翻涌而出,无处可诉。
“你当真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么,看来……看来真是我错了,错得离谱,会相信你这心智未熟的孩子,能懂情爱之事,能懂我的心思。”
他在急切地拼凑自己碎裂的心,话里全是苦涩和失望,望着她一脸茫然,狸吾突然冷下神态,略微侧开了脸。
“你定要如此,那我只能走了。”说罢,毅然从她身边绕过,决绝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
白沐雪的思绪还在理解他话中意思,见他突然的举动不由心头一凛,忙追着跟上去,开口急急地唤他。
终是见他开门的动作顿住了。
她跑过去,局促不安,牵住他的衣摆问:“你去哪里?”
狸吾不敢看她,怕会心软,他想赌一把。
“不是你说的么,若我不想见他,大可下山去。”
话落,房门被他大大开启,暴雨如注几乎淹了长廊,夹着风的雨噼里啪啦往房间里甩。
她掩面躲闪的瞬间,他走了。
眼前没了他的踪影,让白沐雪慌了手脚,也顾不得交织的风雨,跟着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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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斯寒在楼梯下站着,看着她匆匆奔来,满脸焦灼。
“狸吾呢?”她惴惴不安。
“走了。”他云淡风轻。
老翁坐在堂屋哼着小曲儿,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声声轻快俏皮的小调不合时宜地荡在堂屋中。
她望着茫茫雨帘搜不到他的影子,耳畔传来讳莫难测的语调,似在怪罪又似规劝。
白斯寒道:“作为旁观者,我认为他已是足够大量了。”
见她转来看自己,白斯寒又道:“可知九年间,他去那株红梅树下多少次?我欺瞒了他这么久,换个人也该找我算账了,可他为了你都能忍下,满心欢喜来寻你,你又是如何?”
白沐雪愣了愣神,抽噎着一口气憋在心口,未等开口又听老翁凑了过来。
他捋须,找了个婉转的话语开导道:“男子本就不大度,你心思又全在水青身上,哪个能受得了,即便你是姑娘家,偶尔也该讨讨他的欢心呀。”
讨欢心?
﹉
大雨刷在山路上,虽是泥泞难行,撑伞的男人却还是走得飞快。
油纸伞上大雨溃散,浇灌着伞面上的红梅纹案,圆弧边沿被溅起的水花镀上一圈朦胧白雾。
串珠似的水帘遮去男人大半张脸,旁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走到山腰时,一道银白闪光劈开云层,天地刹那间成了白昼!
如此电闪,一会必然有巨大的雷鸣,她若跟着出来,会不会吓坏了……想到这处,狸吾总算停下脚步,心里全是担忧。
踌躇不决之际,果然有两声紧密的雷鸣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大得连他都为之骇然,几乎把整座山都炸响了!
不知不觉,脑海里浮现她瑟缩发抖的姿态,略略思量,身体有了折返的动作。
回头,发现撑伞的姑娘就站在不远处,放肆的大雨遮得她的面目模糊,也听不清她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
看到她,狸吾有一瞬间的投降,但又立刻稳住神态,静默不语。
看见那头的人始终笔直地站着,白沐雪开始靠近,由缓缓试探逐渐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