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梦云枕,素衣每夜都能做个好梦。
而那些见到玉离,修成上仙、遨游天地等五花八门的梦境中,从来不曾有雷隐的存在。
然而昨夜却是奇怪,她不但梦到了他,内容还异常离谱。譬如,第一个梦里她梦到他用如父亲般慈爱的眼神望着她,而第二个梦里,他却如一个孩子般,任由她将他抱进怀中。
清晨的曦光洒进轩窗,留下斑斑点点的印痕。素衣站在窗下想着那些离奇的梦,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羞赧。
她正想得出神,青铜更漏忽然“滴答”一声,她才惊觉已是辰时,忙梳洗一番赶去雷云大殿前应侍。
只不过说是要去应侍,她又一次去的晚了。雷隐和云衍早已经坐在云亭中开始了棋局。云衍和往常一样,依旧一身蓝墨色的道袍,发间一根简单的玉簪。而他对面常日里一身锦绣,宝光四射的雷隐,却着了极简洁的云白色长衣,而原本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竟已变作乌色,发间系着衣裳同色的发带,微风轻拂间,只觉他褪去了龙族太子的万千威严,如人间的士子一般,文雅清俊。
昨夜的梦境犹记,素衣恍然间只觉旧梦未醒,然而天幕上七色朝霞未散,映在他清朗的眉目上,又是那般明晰。
她怔怔的望着他,一时不知眼前一切,是梦是醒。
“仙子看什么呢?怎么都看呆了?”云衍丢了一句话过来,素衣惊觉,忙低头道:“小仙失礼了,昨夜修行过晚,没有休息好,故而有些失神。”
“无妨无妨!仙子修行刻苦,想来颇有进益,正好今日太子无事,让他再指点你一个法门。”素衣忙行下礼去:“多谢两位殿下!”
左上方有冰冷的声音传来:“你先把第二章自己读上几遍,不懂的再来问。”
“是。”素衣起身去摸随身带着的《仙灵铸元谱》,却愕然发现眼前的雷隐宝衣光华,金发耀眼,神色高傲冷漠,依旧都是原来的样子。
看来方才是又入梦了,素衣一时有些怅然。
雷隐看她此刻神情失落,与方才见到他穿云白长衣的样子大相径庭,心头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怒火生了出来。
她一直惦念的玉离不就是常日里白衣胜雪么?他在这里绞尽脑汁的讨好于她,她却不过是睹物思人而已。
“今儿个一大早,那小癞子又从我眼前晃来晃去,你们都拿本殿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成?”雷隐的声音异常冰冷,“若再让我看见他,定让他魂飞魄散。”
看他神色绝不是故意吓唬她,素衣惊慌之下忙拉了云衍辩护:“太子殿下息怒,这是,是云殿下允许的。”
云衍也不知道他是发了哪门子疯,忙道:“对对,仙子之前已经报备,是我允许的。”
“你允许的?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云衍看他又莫名发疯,夜也颇感无奈:“就算你说了算吧,也不必这般戾气,让仙子转告他注意一下就是了。”
“对对,我这就去转告他,一定不会有下一次,殿下息怒。”素衣一边唯唯诺诺的应着,一边怒气难平。
心底有无数个念头,无数个报复的方案滚动而过,都被一一否决,最后忽然灵机一现:对,隐身虫!古籍上曾记载,隐身虫生于极北阴寒之地,触身异痒,且世人皆不可见。三界六道,唯二郎神之灵目可识。哼!咬死你,即使你上仙又如何,反正你看不见找不着!
素衣用《仙灵铸元诀》遮掩着,将小五送的贝壳随心悄悄拿出,悄悄叫一声随心,变出一只极小的虫子,捏在手指中。
“殿下,小仙这就去通知小五,让他不再进岛,先行告退。”她行礼如仪间,那极小的虫子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投入到雷隐的前襟上。
雷隐挥手让她退了,素衣便疾步往自己的寝殿走去。走到殿门前悄悄回头看了看,那雷隐果然已经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哼!让你再威胁小五!咬死你!”
素衣大仇得报,哼着小调进了寝殿,搬了个凳子坐到窗前,一边窥探雷隐的囧态,一边继续将自己的宝书专研起来。
隐如何也想不到,身为万灵之长的龙族太子,有朝一日竟要和一个看不到的小虫子较劲。
他更想不明白,什么样的虫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咬他,但是更奇怪的是,他接连使了十几个法诀,脖颈上,脸上,身上都依旧是奇痒难耐。
“怎么都找不到,又看不见,会不会是隐身虫?”
“隐身虫只生在极北之地,且因极小而无人可见,我们岛上怎么会有?”
“这里也没有外人出入,莫非是她?”雷隐转头去看素衣的寝殿,一扇窗后的纱帘有可疑的摇晃。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念了一句仙诀,手指上无形的隐身虫变成了一个七彩的贝壳。
云衍奇道:“隐,这不是你的随心吗?”雷隐哭笑不得:“是,我的随心。我可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云衍拊掌大笑起来:“定然是因为你威胁小五,仙子看不过去,要替朋友出头。不过也难为她想,竟然让随心变个隐身虫出来,这摆明了不等我们请来二郎神,她便可折磨够你,再悄悄收了随心去,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啊!”
“哼,她虽有些小聪明,却没料到随心是我的。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狡辩!”雷隐诡笑一声,“阿衍,你把她叫出来。”
云衍知道他向来口是心非,是绝不舍得惩罚素衣的,乐得看个热闹,便运起传音术来:“仙子,太子殿下相召。”
素衣在窗后鬼鬼祟祟的偷窥了许久,已然知道事情暴露,如今召她去见,想来是凶多吉少。可叹她这一千年来努力修行 ,如今却因一时义气冲动,葬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是悔也不悔?
她心里一边默默盘算着补救的可能,一边慢慢吞吞的走了过来:“见过两位殿下。”
看她面色异常平静,倒是伪装的挺好。雷隐挑了挑长眉,将七彩贝壳举到她面前:“可认识这个七彩贝壳?”
素衣心底一激灵,古籍上明明说那隐身虫只有二郎神才能看到,怎么会这么快被发现?所谓抓贼拿脏,我若认了,他一定会整死我。然而这贝壳上面并没有写我的名字,先抵赖再说。”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即刻作出惊艳的表情: “哇!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贝壳!”
雷隐斜了她一眼,见她目光一派天真无邪,当真是做戏做的漂亮,暗笑了一声:“枉你还自称是那小癞子的朋友,他的当家宝贝竟然不识,也罢,那小癞子惹下祸事来,也没有理由让你承担,你且回去吧!”
素衣一惊:“敢问殿下,小五惹了什么祸?”
云衍忙跟着添油加醋:“那小丑龙用随心幻化隐身虫攻击太子殿下,如今罪证既在,合该五雷轰顶、形神俱灭之刑。如今见仙子并不知情,也免得受株连之罪了。”
素衣哪里料到自己不过想给小五出头,却反给他带去灭顶之灾,一时慌了神:“殿下仅凭一个贝壳,怎么就能笃定是小五呢?”
云衍道:“仙子有所不知,这七彩随心本是仙家至宝,乃那小龙一缕灵识所铸,只他一人可以驱使,断不会冤枉了他。”
“可是,可是…”素衣嗫嚅几声,心头忽忽闪过抵死不认的侥幸,也闪过罪不可赦、将赴刑场的绝望。
但即使绝望,即使恐惧,她终究不能做到推卸给小五,让他的魂灵给自己的上仙之位铺路。
“两位殿下有所不知,这随心我也能驱使。”素衣既然要认,心底倒是安定起来,从容念一声“随心”,雷隐手中的贝壳瞬时变做一朵清香的兰花。
“所以,隐身虫也是我变的,目的只是不满太子殿下轻辱小五。”
雷隐有些不解:“本殿不过恐吓几句,仙子何必冒这等风险为他出头?你难道不知冒犯本殿是泼天的罪过?”
素衣敛衣拜倒在地:“小仙自知万死之罪,不敢求殿下开恩,甘愿受散魂之刑。刑前唯愿殿下日后莫要再迁怒于小五。他因容貌丑陋受尽世人折辱,亦无亲朋相护。我本许下承诺保护他,不许再有人相欺,只是今后怕是不能了。”
雷隐向日冷漠的神情早已变色,却依旧强撑着太子之威,捏指弹出一粒仙丹来:“念你在岛上执帚多日,今日便免了雷刑,把这粒五绝丹服下吧!至于那条龙,你放心,本殿日后自会照拂。”
这自然是赐她毒药了。还好,比五雷轰顶会死的好看一些。况且,他答应了会照拂小五。
素衣微颤着双手接过丹丸,伏身又拜:“谢殿下体恤之心。”
手里的丹丸漆黑而圆润,似乎还有一种特异的香味。所谓的五绝丹,自然是要绝断生生世世的牵绊。
素衣本孤身于世,也无太多牵绊,如今所遗憾的不过是还未曾实现修成上仙的愿望,也未曾再见到思慕千年的那位贵人。
素衣捏住五绝丹,决绝的送入口中。雷隐怔怔的看着她:“你不后悔么?”
“我说过要保护他,做人自然要言而有信,自然不会后悔。”
雷隐原是揣摩她思念玉离,才拿恐吓小五弄出这些事端来,如今见她不惜性命相护,心头万般怒火早化作万千柔情,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装作淡然坐回玉桌前把棋局整好:“来,我们重新再下一盘。”
云衍叹了口气,“下棋归下棋,你的恶作剧也该收了。仙子可还在那里担惊受怕,以为要魂归天外了呢!”
素衣一惊,此话何意?恶作剧?不是毒药?的确,时间过去这许久,若是毒药,早该毒发了。那是什么?她凝神去查验内息,却觉肺腑间有一股暖流徐徐散至四肢百骸。
云衍朗声道:“这仙丹乃是我在五绝山中采药炼制,故而名为五绝。此丹温厚纯良,可增加你千年内力,回去再将《仙灵铸元诀》第一章的法诀运行通畅,修为亦可大增。”
仙丹。千年内力。千年修为。
这片刻之间似乎已在九层云天和地狱之间倏忽往来。素衣不可置信的望着雷隐:“殿下天恩,却为何要骗小仙?”
雷隐回转过头来,见她虽天真稚气未脱,却容颜清丽,别有一种雅致远俗,加之今日她一身淡青色的丝衣,长发逶迤,衬托着她纤弱轻盈的身姿,宛如跳脱于三界六道之外的精灵。
因为离得很近,她身上淡雅的清香悠悠袭来,雷隐忽然又想起昨日化身小五时,被她抱在怀里的一幕,心头忽地一颤,忙将视线转向棋盘,故作不满道:“仙子能驱使隐身虫,本殿就用不得丹药么?”素衣一时语塞。良久方小心翼翼道:“殿下是否不再追究隐身虫之事了?”
雷隐执棋欲下,似有些不耐烦:“莫要聒噪,你自退下吧!”看来他当真是不予追究了。素衣不敢再多言,忙道:“好,小仙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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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已转身离开许久,雷隐执了一枚棋子,却迟迟放不下去。
"隐,你再三心二意,我们这盘棋可要下到明天了。"云衍颇有意味的看着他。
雷隐将棋子胡乱的下了一招:“就这里。”云衍看着他下的这一步烂棋,笑道: “好像自从仙子来了,你就再也赢不了我?”
雷隐有些焦躁的将棋盘一推:“不下了!下来下去反正赢不了你!你今天的丹还没炼呢,走,我给你烧炉子去!”
云衍笑着起身:“好,烧炉子去!烧炉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