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洇流,是皇后正宫所出的唯一嫡子, 从今上赐予诸子女名字便可看出亲厚嫡庶:圣室七子六女,除太子,端莹公主外都只单字名。
自出生便被封为太子,有饮天监算此子必将兴复大圣。
此言确实,十岁上战场,军功无数,圣营无人不服,自幼聪颖,同朝而立,与诸子高下立判。
本来是最好的储君,今上恩厚,正宫嫡出,惊才艳艳,然而,温柔乡,英雄冢,谁承想这一世英明的太子爷竟栽在了这个跟头上?
如今圣浚取代之心昭然若揭,圣淇暗中伺机而动,圣溪多少不明目的,却知其母也非善类,总之,圣洇流的太子位不似从前稳固。
可圣洇流都不稳,旁人,还能有什么机会?
太子位不稳,罪首在宠囚。
而今,这罪魁祸首正自然地在极为严密的圣国藏珍阁闲逛。
“殿下,你太明日张胆了吧!”柒染不禁咋舌,这等地方不应晚上趁夜色偷偷潜入吗?怎么大白天地又这般大动静地……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抢呢!
“啪”,燕潮从书架上甩出一本书,正堆在那一堆被甩地的书上,远远望去像活埋了一个人。
柒染很是惊奇,她家殿下从来都做些让她匪夷所思的事,她还不解释!
正腹诽间,燕潮已抄着手走到博古架前,快速扫视一遍后,轻抿嘴唇,似是思索。
“殿下…”燕潮伸手推着一个青瓷瓶,一点一点地移出一半。
“您别……”柒染出言阻止,犹不理解。
燕潮却手未停,再推、再推、柒染开始四处打量藏身之地。准备听到意料中的一声清响和那声响后的圣国御林军的脚步声。
柒染等了许久,却没听到,疑惑地看燕潮。
却见那瓷瓶只一点边缘挨着博古架,却是又极为平稳地立着。
燕潮眼微眯,转身看后边的架子,不同的各个位置器物都如悬空般让出了位子,柒染这才发现她的主子的英明,不过,还是没明白她在干什么。
藏珍图收历代圣国珍宝,分东西南北四库。
燕潮所选的是西库。大燕处西,这两库为燕而设,当日国破,珍宝被掳,旁的倒罢了,只有一件燕潮颇为挂念——她父皇燕帝旻宁送她母亲的《月下牡丹图》。
她为此而来,却未想这圣藏珍阁如此有趣,若不是林徽…
却唤了柒染,“走了,杵着那儿最做什么。”
“这就走了?”柒染不解,不继续破机关么?
殿下的性子果然常人不得理解。
“是孤的就是孤的,早晚全拿回来。”燕潮理理头发,“再说,会有人收拾残局的。”
“那我去开门。”柒染不懂却要装懂,走向门前。
“你疯了吗?这等事当然要趁夜色才能做。”
柒染:“……”殿下你进门都走的正门,出门反要等天黑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图,你送到七王府上。”
燕潮的确任性不得,所以把图卷真品都舍出来。
圣淇空有野心,若是首鼠两端率先怂了那这局棋就很难摆起来。
倒不如先给他个甜头,再冒充圣洇流的部下对明景帝告发他私藏西库珍宝,让之与东宫撕咬到无解程度才正好。
《月下牡丹图》被明景帝赏玩多次,留下不少印章痕迹,就算明景帝此时病重,精神不济也该是识得的……
就可惜了这幅画。
......
淇王府中,圣淇厅中宴客,满厅臣工齐聚一堂,除了宾主皆欢外,自然还有一宗不大不小的事要做。
“殿下放心,臣自当竭尽所能。”
“臣亦不负所托。”
“定当不负所托。”
圣淇看着这一个个作揖行礼的列位臣工,展开极欣慰的笑容,道:
“诸位请起,请起,太子被迷惑才铸成如此大错,然而我等可不能让圣国因他一人之过而损害。”
“殿下说的是。”众臣纷纷点头。
“如此,明日早朝,便有劳诸位了。”
“殿下放心,”一众人齐声道。
圣淇待人都走了才拆开燕主送的盒子,“这是何意?给了本王,还不让拆?”
里面是封好的卷轴,用油纸包裹严实封了火印。
“燕国素来多有神明降临,这说不定是什么秘法!”心腹猜的倒是很美。
“说不定是什么镇宅的宝物,燕尔大帝掌政之初,那也是巫祝时代,这不足为奇。”
圣淇想想,应该是这个理。
要不然说是帮了他,再来害他,不等于是害自己么?
燕潮应当不会这样反口……
“殿下!宫里传来信,云妃娘娘病重,您看……”
“不去!”圣淇看穿了,“又是劝我的幌子!”
“旁的阻止本王就罢了,怎么自己的亲生母妃还这个样子!”
圣淇不快,“她不是素来维护皇后么?让皇后派个好太医,本王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减不了她的病痛!”
然后拿着那个卷轴进内室,吩咐道:“快摆个香案,供起来。”
心腹连连应是,但心想主上分明是多虑了。
这位主的反叛性子就像是拴不住的野马,现在连他的亲娘都拉不回来了。
......
圣洇流背对着祁原,隔着一道铁门,他也颇难堪。
“…她如何了?”
祁原:“……”
一听就是问妖女,圣洇流他到底有没有心!
他自己都被坑在铁门里了!
“你竟还想着那个妖女!”祁原瞠目,痛心至极!
“孤是问那燕国太女燕潮!”圣洇流怒道,妖女,果然就是妖女,他不会放过她,永远不会!
祁原稍微平复,却怒气过后只是摇头,声中已带几分心有力不足的意味,“不知动向了。”
燕潮,现今不是他所能查探到的了。
“圣浚,圣淇都该跳出来了。”圣洇流不去想燕潮,遂转开话题:“圣淇沉不住气,会找大臣谏言废我太子位,但遭斥。”
祁原抬头,疑惑看圣洇流一眼,道:“不错。”
“而邺相不见母后,也不拒圣浚圣淇的求见,但仍旧是中立意思。”
“是。”
圣洇流所料一毫不差,燕潮心思并不在于朝阙,朝阙只是燕潮给他做的一个笼子。
想拦住他,想有时间浑水得利,趁虚而入罢了。
那她怎么入呢?
元军探过路的洛津,会不会再走一次呢?
“柔然如何?”圣洇流想到元军政变,“元国宣帝,是生是死?”
“元国消息瞒得极死,但康业城中俱都人心惶惶……怕也是内乱外忧。”
“柔然萧绍熙并未随元国朔王夺嫡,随之去元的是萧绍熙的异母兄弟,烨支王。但没去几日,也就带着剩下人马跑回柔然了。”
祁原叹气,“端莹公主,不日也要出阁。”
圣洇流默然,道:“现下出宫也好,省得伤着她。”
祁原回念这句话,骇然道:“你是想……”
难道真到了那一步不可?
圣洇流轻摇头,又道:“我们要有这一步的准备,燕潮欲置孤于死,她还没有收手。”
“近日有战,或燕,或册剑,但元国是否会助就不一定了。”圣洇流背光而坐,微尘散散,倒给他一身白衣似披了层纱。
“那之后,燕潮便会出手了。”
祁原低头沉思,圣洇流说的一丝不差,但棘手的是,这燕潮如何出手,他们全然不知。
固险之险,月夜复位也证明了燕潮太女之位并非虚得,燕潮其实是圣洇流最为叵测的一个对手……不得不让人沉思。
......
“逆子!一群逆子!咳咳…咳…”明景帝咳得脸色通红,宫人跪了一室,叠声道着:“陛下保重龙体!”
白皙而柔软的手抚上明景帝已不年轻的面庞,明景帝看去,只见斓婕妤笑颜,好似不知他病重一样。
明景帝不满,斥责:“你…”
“陛下,何必如此。”斓婕妤轻移莲步,至案前倒了盏茶,双手奉给他,关心道:“陛下见了斕儿,不该高兴些么?”
明景帝见了她,确实面色好了几分,便把斥责忘了,接茶不语。
斓婕妤亦不管这些,挥退宫人,轻轻为其捶起腿来。
“朕这些儿子,没一个让朕省心的…”明景帝开口没几句就咳嗽,满面沧桑,“若是端莹还在宫中…”
提起端莹又一阵感伤,默然不语了。
斓婕妤知他是想到端莹远嫁,可她这样青春女子,才不愿意谈儿女嫁娶,便问些旧事:“妾听旧宫人说,端莹公主倒是与弄玉郡主相像?”
“旧宫人真是造谣。”明景帝说人造谣却不带严厉辞色,淡淡言说旧年真况,“弄玉也是神仙风姿,并非端莹这样的毛丫头能比的。”
“端莹这小丫头,也就能在这世俗做个不学无术的公主。”
虽是贬语,明景帝却自己笑了,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那陛下怎会舍得公主远嫁?”斓婕妤抬头,眼睛里的好奇天真是年轻人独有的,明景帝还以为见到了端莹。
印象中只有端莹会这样眨着眼睛地问他。
公主才上了夏车,他就连皇后也不如了?
人家亲娘都没掉几滴眼泪呢……
“朕当然不舍得,但国事为重。”谁叫那萧绍熙指名要端莹,否则他早就指派别人了。
明景帝还是很不满萧绍熙的挑三拣四。
“那,太子不阻拦么?”斓婕妤试探道。
“少跟朕提那逆子!”明景帝登时色变,“还以为他有多大出息,一个女人就把他算计成这样?将来为君,有多少城池给他败!”
斓婕妤听此,蛾眉宛转,已知晓圣皇心意,便浅笑道:“陛下乏了,妾扶陛下休息吧。”
“哼。”明景帝气才刚好,又咳嗽好几声,觉今日多言,多看了斓婕妤几眼。
斓婕妤神色如常,一脸柔意地扶陛下回床。
反正也没几日主人就来接她了,这个老头终于再对着了!
......
天衣坊的虚境中。
檀香缕缕飘绕,从紫金香炉中逸出。
紫金炉对着一半人高的紫檀案几,上奉着一个冰镇的瓷瓶,瓷瓶色质如玉,瓶口处系着红绳,红绳应当也有些法力约束,令这冰之寒气都怯得避了三分。
瓷瓶甚幽冷,然红绳散发金芒,而冰气则偃伏四周,朝下扩散。
怪的是,这冰搁了许久,丝毫不见消弥,反而逸一分寒,便增一分冰。像是镇那红绳,与之角力一般。
金芒与寒气,都动摇檀香的升腾,散散又为聚,聚还又四逃。
中堂挂的是季笙的清远山居图,山水间见茅屋,却又有人剪影闪动。
“掬月,你疯了!”
蕉雪不敢置信般拦住那只要取瓷瓶的手,又担忧地看向那手的主人。
掬月竟敢偷师父的丹药……她怎么敢。
“放开我!”掬月柳眉细细,本是清愁样貌,却带两分凌厉,顾盼之间却又是愤恨。
“拾光和挽氤的例子你都忘了吗?师父不会放过你的!”蕉雪不放手,仍是殷劝。
她提到师父二字,见掬月眉又聚几分,便生怕激怒掬月做出糊涂事,放缓语气,只求稳住。
这事若是师父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我侍奉了师父五百年,这五百年师父给了我什么?若不让我去,倒不如杀了我干净!”
掬月脱开她,右手幻出三尺剑锋,堪堪指向对方脖颈。
蕉雪避开,拦住她取药的手,“你这是堕仙之举!”
“何必不甘心?五百年修行要得窥精髓根本不可能,可你也脱离地仙,登上天阶,又何必前功尽弃!”
她知道师父严苛,性情暴戾喜怒无常,但跟人求学问道,这也正常啊!
而且师父手段颇狠,拾光被贬作了凡人,而且师父嫌弃拾光卖弄聪明,直就抽了她的慧根再贬下界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投胎,投了胎估计也是个傻子了。
至于挽氤……还是个白骨架子躺着呢。
跟师父这样的神,就不能想得太美。
现在活着已经很好了…
“你难道以为师父真的会让我们成神么?”掬月看穿什么,冷冷道:“她不过想要奴仆来取乐。”
“于是在她手下磋磨千年,还不如等到事发死个痛快!”
掬月再不能忍,幻出另一把剑与蕉雪缠斗,自己变作灵狐叼走瓷瓶。
蕉雪拦不住,见药被盗一时失神便被剑刺入心口。
她不知掬月法力何时精进到了这个程度……
掬月拿到药,对蕉雪说最后一句话,“你若告发,咱们都该受罪,你若欺瞒,更是免不了被扒皮……不如当作被我抽去记忆,这样还能无责。”
说罢便施法收回灵剑,蕉雪倒地昏迷。
掬月逃出,周围绣架依旧无人自动,锦绣云缕成匹成锻,却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光万丈,她却只配送衣裳?
为什么师父那样眼高于顶,蔑视凡尘,却对那个女子百般迁就,宠爱讨好?
这凭什么不能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