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师姐她要继位了。”
“可是继位是什么意思?”少女对这林间黄鹂说话,黄鹂窜入密林,一声婉转都无。
少女亦不在意,笑着说,“虽不知什么意思,但总是好的,因为师父总算许我下山了!”
她到一处山泉池水前,解衣宽带。
“这衣裳一点也不好看,我最讨厌素色,年年月月都这样…这种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
比起这素衣,她宁愿不穿衣裳。
她迷恋于自己的青春容颜,对泉水照影,欣喜快活。
如果没有像师姐那样漂亮的衣裳穿,那还不如永远在泉里待着呢。
她郁郁地,慢慢开解自己,反正,反正这么多年了……师姐东西器物用得她好,衣裳首饰比她好,比她多……她也习惯了。
反正,师姐亦是疼她的。
她要的比师姐差一点,少一点,也是应当的……这本就是应当的。
“我要是下了山,是不是可以不回来呢?”
“师父说我不该下山,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
“我求求师姐,她会不会答应呢?”
“师姐说的,师父应该会听呀……”
她叹气,不顾山风吹拂肌肤冷,“可我向她求了那么多次,她一次也不答应我,一次也不向师父说……”
“灵一,再不走,为师就一个人下山了。”
空谷声最逸旷,传声中有笑意。
“师父等等!一定等等我!”
陶灵一赶忙出水,又不住说,“本说是这几日走,竟就是今日,真是存心不让我去,才挑这个时候!”
她看看岸边石上的素衣,像受了委屈,最后还是忍忍穿上了。
“师姐那件裙子,那般好看……”
她念着,泉水照出素发无饰的清新面容,她却觉窘迫。
想到师姐扮男装时戴的珠玉抹额,又想到着女装时的金芙蓉发冠。
她努努嘴,“我下了山,我也要那些东西,这山上没有,山下定是有的。”
“总说山上神仙处,可我也没见那个神仙画像是披头散发地寒酸……”
黄鹂鸣叫一二声。
她拿石子掷,“该死的雀,又不能与我好好说话,还尽插嘴!”
“不过,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追上师父,装出雀跃。
玉虚子慈爱看她,“去和林鸟们告别了?”
“日后可有段日子没人喂它们了。”
陶灵一又想到每日吃的饭,不过是白米小米,她当然愿意拿去喂鸟了……
本也不觉得什么,可师姐一次长住,带了几百人,光厨子就有十数个……
吃的是碧梗米,盛的是红玉碗……
“你自小就爱同山林中生灵说话,这回到了山下,怕是不惯。介时咱们早些回来。”
师父根本不懂她,师父根本不懂人!
他自己修仙,便以为山上如何如何好……
就是因为这山上就他们二人,她只能像个疯子似的和鸟雀说话,她才不喜欢鸟雀!
还说她不慣……他就是想把她关在山上!陪着他老死!
她可不觉得一个凡人真能成仙,那都是痴人说梦,自我欺骗!
“灵一?”玉虚子担忧看她。
陶灵一改了恨色,笑道:“我在想,山下定有我不识的许多东西。”
玉虚子放下心,又道:“繁繁总总,错错杂杂,也不过是空幻,没什么好着眼的。”
什么空幻,这山中岁月才是空幻!她这十几年根本是白活了!
“师父说得是。”陶灵一点头,装着乖巧。
玉虚子知道灵一在忍着不闹,她生怕自己不带她下山而已。
罢了,就让她纵情一回吧。
这事情一过快二十年,也该无事了。
再说,还有潮儿呢。
她继了位,那燕国又是一块安全地……
再好不过了。
“师父,继位是什么意思?”灵一问。
玉虚子不欲答,但若下了山,灵一还是会知道,他便道:“这是与咱们无关的事。”
“师姐的事怎么会与我们无关呢?”灵一不满,“你只快说意思嘛!”
陶灵一急切,摇起玉虚子胳臂。
玉虚子无法,据实道:“是要继位为帝,就是燕国皇帝。”
“是皇帝?”灵一眨眨眼,“就是山下世界里,最厉害的人吗?”
她高兴起来,“那师姐是最厉害的人,我就是和她一样的,只比她差一点点对不对?”
“她是皇帝,那我会是什么呢?”
她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黄鹂百灵竞都从密林飞出,遥遥不见踪影。
玉虚子听着天真童稚语,忍俊不禁。
又听她笑个不停,那样欢喜雀跃,更是溺宠,只笑道:“快停了,像个小疯子似的……”
小疯子那会听他的,飞快地往山下奔,欢声笑语,是山上精灵般的活力。
是她往后,再也没有的灵气。
空幻与虚妄,哪只红尘与山间?
分明人心两猜妄。
……
前往陇北的马车上邺诗雪独看帘外风光,那是从此往后,再也踏足不得的曾盛满她菁年华梦的朝阙。
圣浚不屑,“看什么看?你再也回不来了。”
邺诗雪好歹多年矜高,四族女本也与藩王一般高低,何况她是从前陛下钦定的太子妃,故而总视圣浚为下。
而今这般态度,当是不悦。
但今这般处境,又只得强颜欢笑。
婉转呈奉。
毕竟,夫为妻主……
她放了帘子,偏头来却被圣浚一把捏挑住下巴。
他目光轻蔑,嗤笑:“我当邺姑娘是何人物,原来舍了那重贵女相女的身份,也不过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罢了。”
他看了又看,从兴味正浓到厌烦恼怒。
“你哭什么?”他嫌烦地松了手,拭了拭手上沾到的泪。“真是没趣…”
邺诗雪终忍不得,“你何必折辱我,难道你我不是一样的放逐人!”
圣浚听了更怒,“还不是怨你那个好爹,耍了我和老七不算,还害自己……”
他倾下身来,逼近她,“你到底是不是他女儿?世上哪有这样的爹!”
“我……我是,我是……”邺诗雪哭泣不止,莫大的恐惧又将将她淹没。
她恨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她恨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像在悬崖上行走,看也不敢看,可不看,更会掉下去……
“真是老糊涂了!”圣浚骂着邺文琰,“做了宰相到了顶,自己不想活要去死,也不为儿女家人着想……”
又疑道:“他弑君……父皇到底哪里那样得罪他?”
邺诗雪觑他神色,心下一横,道:“殿下,我父亲是冤枉的,是陛下嫁祸他!”
“父亲权位位极人臣,又是先皇留的顾命大臣,陛下看不惯他掣肘……陛下也不喜欢我,他为一己之私,就害这么多人,杀这么多人!”
“汾王……汾王他都杀了。”邺诗雪零泣着,“他有谁不敢杀么?”
“我父亲,又算的什么?”
圣浚有丝动容,“邺太后就不为你说话?”
“邺太后,又非亲姑母,她是邺家嫡系族长之女……我父亲却是楚州的旁支,他们多年面和心不和,怎会为我说话……”
圣浚睨她:“可你是圣洇流的未婚妻啊。”
“当年你代邺皇后协理后宫,没少掣肘我母妃。”
“宫中谁不知,邺皇后是乐见你嫁太子的。”
邺诗雪低下头,不复言。
“那两个婢女,也是邺太后给你留的,不然你可真就什么体面都没了。”
圣浚又得到一丝折磨人的快感,看虚伪人被揭发,看圣洇流曾经的未婚妻在自己面前反口,只求好过难道不是去陇北唯一的补偿?
“邺诗雪,你也配叫正字?你也配‘古雅’?”他尽情嘲讽,还持君子立场。
“放心,你怎么说,本王都不会叫你好过的。”
往日在后宫邺诗雪如何行事,他一清二楚。
这个所谓贵女,远没有表面堂皇。
现在,落在他手里了。
既然给圣洇流添不了堵,那就只能用这个出出气。
看她那样,乐子反正是找不了了,无趣极了。
邺诗雪明白了邺相死前那一夜的话。
“六年的荣华,我要你一生苦痛来换!”
清泪两行,她倔强道:“你非要这般待我,我亦无法。”
“只是你心里也不甘心!也永远不会释然!”
她恨恨盯着圣浚:“五十步笑百步,谁比得谁?”
圣浚先是怒极,而后笑了,“王妃车马不适,下去走吧。”
说罢将她推出车外,“看好她,给我走到陇北!”
冒绿搀着她,“姑娘!”
她听到车帘一下拉上,车驾马鞭抽得震响,扬尘呛得胸肺疼。
她呛了几口,踉跄跟着车队。
“现下,现下圣洇流已然将我赐给圣浚,这条路没有用途了,让我回元国吧!”
“不,继续跟着去陇北。”
“为什么?圣浚恨我,他母妃梅妃屡屡与我龃龉……他又恨圣洇流,我活不下去的!”
“那也得等圣浚杀你,除此外,你不能死,不能跑,不许回国!”
“你敢不听么。”
“我……不,不敢。”
她就只能等着圣浚杀她?或者一个元国想要的时机?
连生死都在别人手里,她算什么?
“姑娘,没事的,姑娘,你还是贵女!”冒绿安慰,又愤愤不平,“是浚王无胸怀,容不得人。”
“为什么要带我们出来?我还不如关在大理寺……”洗碧抱着行李,在后面跟着,小声抱怨。
冒绿忍不住向后去,刚扬起手,邺诗雪阻了她。
冒绿心疼:“姑娘!”
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走吧,”邺诗雪茫茫然,“走吧。”
她不过将邺家姑娘的人生还回去了而已。
从今往后,是她浚王妃。
邺文琰也是这个意思,她知道。
往后的路,终于是她一个人的。
……
朝阙宫城中,梅坞梅林尽成断木残枝。
新帝继位,首先将生母奉为太后,亦不迁居,仍住长乐宫。
于是许多妃嫔都大了胆子向太后求,不愿迁居或者想去自己儿子的封地王府居住。
太后素来好说话,也都准了。
朝闻皇帝没什么好名声,唯一样“孝”是世人抹杀不得的,他对后宫之事也并不在意,因此全听太后心情。
唯一样,他不要梅妃好过。
“我在里面被罚着洗了好多衣裳,我的手都皱了。”
娇栀说这话,他多心疼,便是现在想来也不减那怜爱。
圣洇流想到这回事,吩咐道:“梅妃不是不愿意迁居么?可以,就让她在梅坞给宫人浣衣吧,若是肯,朕就给她一个人前体面。”
但就算说了不迁居,还是派人砍尽梅林。
梅妃而今空余封号,只能眼见着梅树倒伏,散落枯断。
那些伐树的侍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不喜欢梅花,往后改种桃树了。”
她进了霜姿殿,内里雕梁画壁依旧,只是再无一个服侍之人。
正殿留了她体面,一毫未改。
侧殿偏殿都是山堆脏衣,海般破袄。
门关上,她似乎认了命。
但有一天圣浚回朝,却闯进来,眼底赤红地见到她的难堪。
“…母妃,你”
他前所未有地恨圣洇流,更恨圣霁。
为何他与姜以不是亲母子?为何不是亲母子,相差仅仅几岁,圣霁还敢让他们母子相处!
姜以一身素裙,并未妆洗,就在洗衣木盆后回首。
她头上还搭着布巾,一转首乌发蓬落,她慌忙系头巾,唯恐被人认出。
手指赤红,因为浆洗衣物变得暂时瘪皱。
圣浚不管不顾,拉起姜以,姜以别过头,低声哭咽起来。
“…母”圣浚不要这个称呼,心底火成了水,汪洋恣肆地只想怜爱。
“以儿。”
“…圣浚,”姜以如听天裂,“你这是业障,是冤孽!”
“圣洇流就不是么!”圣浚再也不忍,“他自己喜欢的还是敌国君主,旁人算得什么!”
“……哈哈哈,竟然,竟然父子宿命无别,竟然应验在我身上。”
姜以苦痛非常,又想到圣霁心底所爱的嫡母,也是姓姜。
更就心头大怮,悲哀无匹。
人世浮沉,世家轮回,竟如此荒谬。
如此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