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三日,两人终是到了秦都,还因为入城文书与本人对应不上而被扣押了半天,虽然都城的卫兵都认得何笋。
但即使是何家之女也没法享受如此便利,凡是进京之人,盘查都少不了,何况这身边的“可疑人物”,他们从未见过。
直到何家信人来此解救,他俩才重获自由。
“唐少,你说路上有人劫车,车夫全死了?”信人抚摸着下巴,这事兹事体大,他必须赶紧向何家上级报告。
“没错没错!”春笋抢答道,“那伙盗贼本来不忌惮何家,看见我来了,全都吓得屁滚尿流。”
“哎呦,小姐,你怎么能擅自离家出走啊,这让你爹知道了,我们都要挨罚啊!完了完了,这个月的月钱要没了。”
那信人看起来煞是苦恼,但小姐能平安归来,也算忧中之喜。
“我爹他大忙人一个,一时半会发现不了的,嘿嘿,好久没来京都了,快带我去见见我娘!”春笋叉着腰叫叫嚷嚷,丝毫不顾及自己大小姐的脸面。
“这……大公说了,不让小姐见夫人,小的们也不敢……”
“废话少说!我娘都被关在这破京城几年了,我今天就要见她,你们谁敢拦,就把谁送到刘屠户那儿去剁巴剁巴喂狗!”
一听这话她就来气,大小姐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爹跟娘吵架,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去年来这就没见到娘,今年必须要看看娘过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小的们也不敢阻拦,那还是请大小姐自行到院中寻找吧,带您去寻是不合章程的。”信人也很有心眼,打算用这种两边不得罪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春笋点了点头,拉着唐东上了来接他们的马车。
一国之都不负盛名,他们在这都城内转了半天,大街小巷无数,才终于来到何家的地盘,这四大家,无一不想建在皇宫的边上,沾点龙脉福气,唯独何家只想偏安一隅,求仙若渴,将府邸建在了城内一座仙山之上。
仙山恢宏,绵延数十里,气派之处不可言说,唐东只觉光这一道何家大门,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金银尚且庸俗,这户门用的料子,乃是海中咸矿,山里蜜石,天上柔木,一挑一担,都是钱!
唐东尽量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镇定自若地走在了后面,春笋在与前来接人的管事交谈,她正在试图套出关于娘亲的话来。
大门厚有数尺,更有奇珠怪宝镶嵌其中,唐东边敲边打,啧啧称奇,他穿的衣物着实普通,虽然春笋也不喜华衣,但大小姐的刁蛮气质与此地融为一体,而他则像个土包子一样,啥也没见过,啥金银珠宝也认不出来。
这不,一块指甲大小的红湘玉,大门年久,又无人看管,这块宝玉便开始脱落,唐东见前面两人相谈甚欢,眼疾手快地将它扣了下来,存进了石珠,然后大摇大摆地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没想到这一幕被春笋的余光瞥见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搞得管事摸不着头脑,但是既没刻意看他,也什么都没说,所以唐东也以为没人知道,只是被这笑声吓了一下。
山门之后又走了数里地,其间挖开的池子仙气飘荡,不像市集香气四溢,那香气却像是俗气,摆脱不了,便难以登仙。
池子里养下的灵鱼皆喂了仙鹤,但好在它们生命力旺盛,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了下来,而仙鹤不易归西,又恰好极少,刚刚够维持这里的平衡。
秦国发展数百年,征战所得皆被皇都与四大家瓜分,这何家仙山也筑成数百年,一砖一瓦皆为人添,一草一木皆非天种。
鹿庄公年岁三百七,四十年前窥得碎元之秘,终破元神,立牌位,明天德,何家上任大公传位于他,定号鹿庄。
他虽然大大咧咧,但看得出来非常要脸面,这何家恐怕便是秦国最舍得花钱的族氏,整座仙山,寻常金银去了不计其数,仙家物资也耗费得所剩无几,至少牌坊大了,也就无人看的穿他们的底细,如此一来,何家的位置将不可撼动。
也没人想过要跟何家掰手腕。
山里的矿脉近四成都是何家的,海边的好处他何家也没少捞,城内的商铺,郊外的农田牧场,何家一样也没落下,若不是有个皇都压着,恐怕何家都要一家独大了。
所幸何家祖训乃忠,历代家主皆发过毁仙誓,此誓毒辣,一旦发过,再无成仙可能,誓言之咒将伴随一生,让他们在登仙台上茫然四顾之时,跌落下来。
话说虽然这何家有钱,但是家族之人大多也因此玩物丧志,荒废了修行,所以比起武力,何家要远远逊色于其他三家。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家的门客数不胜数,城内是厢房,城外是灵窟,每一间厢房都住着一位不可小瞧的角色,每一道灵窟里都住着一位恐怖的人物。
所以秦国保持了数百年的平衡,何家虽在武力上被压一头,金钱也能将其弥补回来,只要钱多肯花,短暂的逗留也可以变成长期的居住,长期的居住也可以变成永久的一份子。
其他三家不敢明着摆何家,便在各类武道赛事上出气,鹿庄公看着这些不争气的后辈也只有长叹一声,独自研习进阶之道。
他的天赋奇差无比,从岁数便能得知,这样的人本来早该被淘汰,但他在何家作为上任家主嫡子也终于熬出了头。
所幸春笋天赋异禀,与他完全不同,这让他欣慰异常,只是近年来发生的一些事,使鹿庄公日见衰微。
他匆忙间感到生命的流逝和苦楚,这二者竟同时发生,让他猝不及防,满身是伤。
他久居高位,近四百年的时光让他看清了世间绝大多数的美好与幻象,如今却好似跌入寒潭,每日借灵药暖身,以法诀护体,都说心魔难克,秦国第二高位之人也难逃其手。
仙山缭绕着浓郁不开的灵气,唐东只吸上一口便觉心旷神怡,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扩散开来,身心舒泰地仿若成仙。
他丹田内的气旋如狼似虎地吞咽着这难得一见的食物,它们似有灵性一般鼓舞跳跃,就好像来到了天生之地。
“唐少,此地灵气已成三百余年,凡人恐怕都入不得此山,他们只吸上一口便要弃身而去的,而对我们这些有些门道的修行者,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管事大大方方地为唐东介绍起何家仙山的美妙。
唐东听着他说那些溢灵之窟,寒窍泉流过的千灵绝地,佛光笼罩的大愿寺,古色古香的归来观,以及更远处的三丹之土和仙山尽头的无病丘,每一处地方都让唐东眼前一亮。
而这还只是仙山上的冰山一角,鹿庄公已传信过来,除了秋冬山,唐东哪都能去。
“这秋冬山是什么地方。”
“秋冬山乃是何家禁地,住着上任家主,冒昧打扰,很不礼貌。”管事答复。
“知道了,我不会去冒犯的,先带我去寒窍泉看看吧。”唐东说。
一提到关于冰寒的地方他就兴奋,也许是一个修炼的好地方,也有可能是下一次突破的契机。
但是管事说:“去寒窍泉的路很好找,我还是先带唐少去您的府上吧。”
“随便给我找个洞窟住下就行了,我没那么精致的要求,不需要府邸。”唐东住惯了山洞林地,早先住在秦南关的何府便让他背上痒痒,城里人住的地方还真是麻烦。
“看来唐少也是喜宁好静之人,那我知道有一处灵窟您准定满意。”说罢,管事带着他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洞边。
此地幽深,常年随雾气若隐若现,且灵气浓郁不化,比起山间野道高出数个层次。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灵气!”唐东惊讶,他已经感觉要飘飘欲仙,体质未到那个程度,这些灵气对他来说还难以消化,若想当寻常空气呼吸,恐怕还得适应一段时间。
这门洞的背后,便是整座何家仙山的灵脉,灵气充裕满溢实属正常,但唐东不知道,此乃何家重秘,安排他在此修行也是何公的意思。
将军赐利剑,好马配好鞍,鹿庄公一番推算,看到星象之大局,隐隐之中,唐东似是那颗定心之子,所有星脉运势皆随他往,星轮皆随他转。
当鹿庄公那一夜反复推演,烧毁了数百块龟甲之后,他模模糊糊地认为,这不知来历的唐东,便能改变秦楚之命,助秦国一统神洲。
他还推算到一些边角的东西,秦楚将争,东胜神洲怕是要十年无白雪,百年不见秋。
即使星术的准确率只有万一,他作为秦国德高望重的星者,也必须要相信这种可能,那数百片碎裂的龟甲,少有对秦国不利的局面,所以无论如何,唐东都值得培养。
先国后家,秦国的事情他已经考虑充分了,何家的事情他必须多做打算,即使到时候秦国真出现什么不祥,保留希望才是第一要务。
而此时的何家外患颇多,唐家抢人也罢,就连秦皇都有此意向,那楚国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上个月已经借题发挥,弄走了秦国两座矿脉,虽是小矿场,但也助长了敌人的威风。
唐东也知道此行目的是要面见秦皇,他不免思量,并不希望留在皇宫之中,他只把秦国当做了一处过路之地,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北俱芦洲,那里有一位友人的托付,还是空明的师门所在。
在如此优越的环境中修行三天,唐东愈发觉得神清气爽,但心中似乎奇痒难耐,他每天都在渴望着抽干自己的血液,都想抓破自己的皮肤,让鲜血流出来。
他害怕自己入魔,但何公坚持说这是稀有现象,不希望他如此快便踏入融血,并给了他数枚珍贵的丹丸,助他压抑内心痴狂,定住心头躁动。
唐东停止了修炼,他每日都在对抗这股莫名而来的瘾,木鱼被他敲得当当响,朴实丹也大把大把地吞咽下去,清心咒更是一刻不停地念着。
然而渴血的瘾却越来越大,如同魔爪一般刺挠着他的心脏,如同尖刀刺入他的头脑。
唐东不愿屈服,终于在那木鱼碎开一道裂纹后昏了过去,他胸前的石珠顿时金光烁烁,从里面飞出一件釉金袈裟,披在了唐东的身上。
那袈裟上面的釉金化作丝线钻进他的识海,让他冰寒已久的识海重新夺回片刻的温暖。
唐东醒了,他醒来时身边坐着鹿庄公和春笋,春笋端上一杯姜茶,那件袈裟已变成了普通的红色,所有的釉金都消失了。
“我这是怎么了。”唐东端着暖手的姜茶问道。
“你在洞内晕倒了,还好我们发现得及时,不然恐有性命之忧啊。”鹿庄公焦急地说。
你也知道恐有性命之忧,还让我忍着。唐东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姜茶,他看见袈裟的那一刻便知发生了何事,最后关头还是空明救了他。
“唐东小友,你这袈裟是何来历,可否借我一观。”这袈裟凭空出现,甚是可疑,但其上竟没有任何灵气波动,若直接看去,还真就是一件普通至极的袈裟罢了。
唐东想了想,他现在已经无心与何公争论是非,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多了件东西,必须赶紧去求证一番,便说:“何公想观,晚辈岂有不借之理。”
春笋在一旁还未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感觉这里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她不敢多嘴,两边都散发出一种僵硬的气场,让她只想赶紧溜走。
鹿庄公刚接过袈裟,唐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公,晚辈还有修行之事,先行告退。”
鹿庄公看着这个年轻人时也没什么脸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他拿住袈裟的时候眉头倒皱了皱,这鲜红的袈裟出奇的新,却当真没有半点灵气覆盖,就只是一件普通的袈裟而已。
怎么回事。他心中发怵,赶忙飞身出去拦住了正在回洞府的唐东。
门框被两度撞得啷当响,春笋也是一脸无奈地发起了呆。
“唐东,袈裟是好袈裟,只是没想到你还信佛,还你,接着。”两人相隔三丈远,鹿庄公将袈裟丢了过去,只是衣物之类,如何丢得,一丢,便飞起来了。
唐东和煦一笑,边说道:“小子一件捡来之物,孤苦之时便披在身上,只求红软之心能得以渡过难关。”他一步踮起便离地二尺,稳稳地捏住了那佛衣的边角,顺势一卷,将其收入石珠。
何公见此一幕也是哈哈大笑,他不再纠结此事:“好小子,我没看错你,先前是我语气有些欠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唐东听到这话反而一愣,一代大公竟也会与人道歉,这到底是……
“你在我仙山也待了有些时日了,我送你几副奇绝的化血之药,明日一早,你便去面圣吧。”何公也并无逐客之意,只是上头催得紧,他不得不放手。
“小子领命,祝何公族兴家旺,万事胜意。”唐东对着这位恩公抱拳一拜。
那个下午直到第二天他离开,唐东再也没见到鹿庄公一面。
鹿庄公在案前烧甲,用的火料是黄砂木,用的火盆是黄砂盆,皆为上等的占卜之材,他看着裂开的龟纹,露出了奇妙的笑容。
“总还会有再见的机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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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熬好了梨糖,你何时能让他回来?
——瑶光·万邻城·女子腰间口袋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