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清露已经替一众病妇伺候好了汤药，起身温柔道：“红菱，我们出来也久了。弟弟也该醒了，我们回去吧。”

她的弟弟寒去病，疑是患上了寒氏血症隐疾，稍有碰触便皮肤青紫，数日不消。行动都要万分小心，更不用说习武之类。

想起弟弟，寒清露心中便一痛。多年来，母亲早已为孩子们哭干眼泪，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子嗣夭亡，只剩下寒去病一根独苗。数月之前，弟弟不慎跌倒，滚落台阶，全身数处碰撞，青紫一片，初始还好，之后就虚弱不起了。

她母亲痛极而怒，叫弟弟的贴身侍女们跪下，拿着鞭子一个个抽过去，流泪斥道：“你们怎么能让小少爷摔倒！”侍女们连躲都不敢躲，护着脸哀泣连连。主也伤心，仆也伤心，整个山庄不得安宁。

寒清露也是心痛，跪在地上，勉强劝阻母亲，不要鞭及无辜，道：“娘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娘亲不要责怪她们这些可怜人了，她们也不是故意的。积德才有福气，与其鞭斥，不如罚她们在佛前替弟弟祈福，或者上天垂怜，让弟弟转危为安。”

老夫人扔下鞭子，抱着女儿。母女俩无计可施，唯有抱头痛哭。

一声佛号，“蝎心佛手”付如来驾到，眼睛滴溜溜地在寒清露身上打转，邪笑渐渐地变成了谄笑，道：“待老佛我来救命。”方剂一下，吩咐侍女们煎药，自己就围着寒清露打转，一会伸手撩拨，道：“寒小姐，这朵珠花歪了，我帮你扶扶正。”一会儿又眯眼笑道：“这地方的人没骗我，寒小姐果真是国色天香，世间无双啊！”

寒清露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却只能强颜欢笑，因为“蝎心佛手”是江湖少有的名医。

付如来的医术不是盖的，三方两剂，寒去病的病情就稳定了下来。再几日，终于起身，宛如常人。寒氏母女开心不已，愿意重重付诊费，没想到付如来却寒老夫人提亲，想娶寒清露为妾，作为条件，保寒去病一生平安。

老夫人如何肯把爱女送去做小，何况付如来心性不正，年龄又比清露大了两轮，可谓是老牛吃嫩草，踌躇着就不肯答应。结果付如来甩手而去，寒去病立马病情加重。老夫人六神无主，只得有派人把付如来请了回来。

寒清露怜惜弟弟，无可奈何，答应付如来，只要能治好弟弟，便委身下嫁。但要付如来指天发誓，遣散其他妾侍，再不拈花惹草。

可红菱不同意，偷偷找到了青子衿，于是才有了痴男怨女各自借口，同往撷英大会，找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故事。

青子衿对父亲说自己要参加撷英比武，以此为借口，跟了寒清露一路，一路照顾。而付如来出行向来跟着数个侍妾，花天酒地一路。他自以为寒清露已经稳稳到手，哪里肯跟着寒清露伺候病人，耽误自己快活。直到杏林馆考试结束，方才听人说起寒青二人私情，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在杏林馆受辱那一节都不想计较了，恨不得直接寻到奸夫淫妇，一顿痛打。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便迫不及待过来，想亲自导演一番好戏，给两人一点颜色看看。

寒清露刚刚转身，就见到付如来抓着一个酒囊，酒气喷人，满面红光地进来了，身旁两列华衣侍妾，捧着各色用具，媚笑招摇，倒是排场不小。

坐堂的王金临老医生一愣，拱手道：“医友？”

付如来哈哈一笑，打断道：“王老头子，有什么疑难杂症交给我吧。你们治治风寒咳嗽就好。”

王金临不悦，却也知道付如来医术了得，便指着角落数人道：“既然如此，医友请！”

那数人俱是恶疮久病，不用非常手段，难以下手。付如来专攻毒物，以毒攻毒，数枚丸药配合行针，竟然风痹之人腿有所感，恶疮者腐去肉生，医术果然可谓神奇，人人都露出了惊讶眼光，重病之人已经围了过来。

付如来越发得意，道：“老夫纵横江湖二十年，医术不通神也通鬼，杏林馆狗眼看人低，居然让老夫落选，传出去惹众人笑话。”又望向寒清露，道：“娘子，内弟的病，为夫说治好，那就一定能治好。别看这帮老学究能暂时压制病情，今日午时一到，必定原形毕露。还好我不畏风雪，及时赶到，娘子就不能体谅为夫一片苦心么？”

众多姬妾听得“娘子”一词，纷纷看了过来。待到眼见寒清露倾国无双，一个个都面色泛青，又嫉又恨，指手画脚起来。

寒清露也是面色一变，眼见午时将近，慌忙叫道：“红菱！”斗篷都顾不上拿，便冲了出去。身后，青子衿狠狠瞪了付如来一眼，玉笛把守门户，也紧紧跟了上去。

一个七分狐媚的红衣侍妾走了出来，巧笑道：“哎呀，夫君就是喜欢嫁过人的那种。不过看这位公子，年轻俊美又有钱，怕是不好惹啊！”

付如来哈哈大笑，道：“这种愣头青哪有为夫的好处。廿一小娘子若娶进门，和我过过招，便会对我死心塌地了。”

红衣侍妾道：“讨厌。人家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你还要廿一廿二的。都答应我们姐妹们了，最多娶个整数。”

众侍妾纷纷附和，道：“对呀，郎君，你都说了最多娶个整数，不能再找小了。”撒娇发痴，叽叽喳喳，各种不绝。

付如来笑道：“你们不懂，这廿一小妾性子傲，惹了为夫。”一跺脚，声色震厉，道：“我一定要娶了，娶了踩在脚下。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让她跪在我脚下过活！”

大堂被震得回声不绝，众姬妾也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嗡嗡嘤嘤。

寒清露捂着心口往阁楼跑，弟弟经过名医会诊，服下药后，确实病情已经得到控制，活动如同普通孩子一般。可是今日早膳后，有些思睡，所以留下了侍女翠柳陪伴弟弟，自己前来诊堂。

寒清露只顾着跑，泪水一滴滴落在被人踩实了的积雪上，又冻成了冰。来来往往的人，无不停下脚步，望向这令人心碎的国色天姿。

青子衿就在她身前身后，逢门开户，遇跌搀扶，却也不敢更多的身体接触。红菱跟在后头直跺脚，暗暗盼着小姐摔一跤才好。

阁楼在望，寒去病已经睡醒，在楼上推开窗，一边呼唤着姐姐一边招手。笑容无邪，寒清露终于放下心来，放慢脚步，破涕为笑，当真娇颜映雪，清丽无双。

只听得一声鹤唳，一对丹顶鹤从杏林馆鹤苑飞了过来，拍翅收爪，跳起了翩翩鹤舞。不时摩颈交鸣，状极亲昵。

鹤苑的丹顶鹤一年四季都有人喂食，繁殖期较野生仙鹤要长，此时此刻，这对姿态优雅的丹顶鹤，跳的便是求偶之舞。

寒清露并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仙鹤乃吉祥之物，此时出现，莫非弟弟的病情大有起色？青子衿却明白，心中大喜，觉得是吉利之兆。他执住她的手，轻轻揽住她。寒清露不由自主地双肩一震，半是惊慌地回首，似乎还是第一次被男子如此温存，一时习惯不来。

青子衿道：“清露，人生艰难，独立承负实在是太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寒清露望向他，见他一脸郑重，突然间明白了许多，指着双鹤，努力笑着问道：“青哥哥，这对仙鹤，是不是从此就会在一起了？”

青子衿看着她，见她笑中有泪，肯定地点点头，道：“对。仙鹤一生一世都只有唯一良配，从此不论风霜天寒，都是陪着它一起了。”他还是第一次揽住寒清露，只觉得软玉温香，心情激动，但是手却握得更紧。

跟在后头的红菱，气喘吁吁而来，见到此情此景，顿时喜极而泣，暗想斗篷也不需要给小姐了，她终于找到庇护她一生的人了。

寒去病倚在窗口，拍手道：“青公子，姐姐，不如你们就学了这对仙鹤，也在一块儿罢！”

红菱翠柳皆喜，寒清露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嗔怒地望了弟弟一眼，轻轻地推开了青子衿。青子衿一愣，想要伸手抱她。

“哗啦啦”一声，树上一大片积雪落下来，落了两人一身，正如冷水泻下，浇熄了满腔佳梦。两人慌忙抬头，却见细小如盐末般的雪花，又飞了起来。

屋内火暖宜人，寒去病一边唤翠柳给姐姐拂拭身上雪花，一边亲自端上两盏热茶，调皮道：“姐姐姐夫辛苦了。”

寒清露、青子衿俱是一愣，都不知道如何搭话，翠柳体恤小姐，道：“小少爷，这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不合礼数，传出去可是污了两家名声。”她是小姐的乳母，平时说话也颇有一些份量。

寒去病却是不管不顾，笑向青子衿道：“人生苦短，好多的缘分，结缘就那么一刻。青哥哥，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受人胁迫，这辈子一定要一心一意对待我姐姐。还有——”他握着姐姐的手，道：“姐姐，我最讨厌别人用我来要挟你。不论以后我怎么样，你不可以受那老鬼的要挟。”

寒去病肤白如玉，一派天真，显然被家人小心看护，没有什么阅历，可是他说的话却是字字揪心，郑重如山。

寒清露眸中掠过一丝不祥之色，急切却温柔道：“弟弟，你别瞎想。杏林馆风神医在，你肯定可以好起来的。”

寒去病笑着抱抱姐姐，道：“姐姐，我能治好就好。不能好，你也要好好过，我寒家不可能受制于一个小人，尤其不能让我心爱的姐姐受委屈。”说道这里，眼中露出愤愤之色。

突然，门外一阵嘈杂。推门一看，只见微茫细雪中，雌鹤拍翅急飞，鹤羽落了一地。雄鹤跛足抬爪，奋力扬翅，也追随而去。

付如来一边拍手，一边指挥着自己的妾侍大军用雪球投掷那对仙鹤，笑道：“小公子有志气。只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有些话说得轻松，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道：“风神医亲自诊过，公子病情已经好转，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付如来目光中满是得意，森森笑道：“你们没有听说过么？‘蝎心佛手’的病人，从来不许别的医生接手。”他直直地走了过来，指着寒去病道：“倒也！”

这番话一出，所有人只觉得冷气沿着脊梁骨上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寒去病却没什么异样，一脚踢了过去，怒道：“老色鬼，你瞎咒什么！”

付如来大笑不止，不闪不避，寒去病怕踢伤了他，脚上力气一收，却听到一阵惊呼，眼中旋过了众人惊吓的面孔，一口血喷出，冲散了眼中最后的画面，便再也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