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跛脚姑娘的头天晚上，唐疯子愣是没有眯过眼，一心都在琢磨着如何应付明日的“相亲”事宜。他记起有一次在边溪河旁看到一位泼辣的妇女拿着鞋底板子追着一位醉汉在河堤上狂奔，后来摔倒在了泥坑里哭嚎了起来。醉汉左右为难，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就站在那儿背着手不停地前后踱步，最后还是念了一句“老子不管了，打麻将去了”便拍屁股走人了。
唐疯子觉得婚姻生活简直就如同地狱般恐怖。莫不是以后自己真和那跛脚姑娘成了夫妻，夜里睡觉在被子里放个屁还要被扇巴掌？想到如此情形，竟被吓得来了尿意，去后门撒尿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位雀斑婆婆说的萝卜头，心中觉得罪过，赶紧搂起裤子回去庙屋里睡下了。
第二日，去见跛脚姑娘的时候，唐疯子身后跟了一帮人又是唱、又是跳的，像是在玩船灯一般。到那位姑娘住处的时候，他们众人一并停在了屋外。紧跟在唐疯子后面的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将他挤了进去后也关上了门趴在了门槛上，密切地关注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只便是他们二人谁说上一句什么话，门外即刻便会传开。
唐疯子一个踉跄踏进屋子，看到一条绳子从这面墙拉到那面墙，绳子上晾着都是些小孩和女人的衣服。她穿着一双毛线拖鞋，正在堂屋里洗衣服，因为头发太多，需要用三根筷子才能将其盘在头上。显然她知道唐疯子已经来了。她瞥了唐疯子一眼说：“瞧，周三庙的佛爷来了，坐吧！”唐疯子知道这是姑娘的愚弄之词，当下觉得这样也好，她如此瞧不起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亲事必定会黄，黄了之后他对前日来的那二位婆婆就有了交代，也算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对么？”她问出这话的时候头都没有抬起来看一眼。“你是在跟我说话？”唐疯子回应道。“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难不成你也同门外的人一样觉得我是个疯婆娘？”唐疯子自觉不好意思摊了摊手尴尬地讲道：“我并没有觉得这里的事情好笑，只是在笑我自己，如果有地方冒犯到你，我现在就向你致歉。”说罢对着跛脚姑娘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身礼，这是他进屋之后第一次认真审视眼前这位正在洗衣服的姑娘，和照片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差距很大，真容要憔悴衰老许多，看不出是一个未曾过门的女子。
“我有孩子，倘若你不介意，明日我便可以带着那孩子去破庙里与你住下，从此以后，侍你吃穿，卫你周全，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不嫌弃没有丈夫的女人和没有父亲的孩子的男人，那孩子下月就要满四岁了，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父亲的问题，我想在他生日那天告诉他，出远门的父亲回来了，如果你愿意，孩子可以跟你姓唐。”她说话时候的冷静语气和神情就如同告诉唐疯子她昨日吃了两碗小米粥一般。
事情的进展让唐疯子手足无措，他从未听到过一个女人如此直接大胆地向自己表白。他想到自己三十几年来连对象都没有处过，如今只要答应她，就会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孤身一人住在破庙里了，未曾想今日命运出现了转机，只要他对那跛脚姑娘应上一句“可以”，他就完全有机会去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但就在此刻周三爷爷的样子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父亲讲的故事再次复现，“终身未娶”那四个大字不停地萦绕在他的脑袋里，他疯了一样回头拉开了门闩，打开了大门，踏步冲了出去。
从跛脚姑娘家跑出来，唐疯子没有留意身后的众人是否还尾随着自己，他头也不回发狂似地沿着边溪河旁的大道一路狂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像今日他必须要用尽自己最后一点的力气奔向世界的终点，直到累得瘫倒在地上，如同一头被屠夫刚刚宰掉的肥猪一样，趴在木板上，只剩下肺部还在浑浊的空气中尽力地汲取着最后一丝氧分。
早上的雾气还未散尽，太阳始终没有出来，唐疯子感觉到鼻子越来越干燥。冷风灌进鼻孔的时候，有一种被小刀刺痛的错觉，但是他必须得不断地奔跑。在试验了各种方法后，他最终选择了撅起嘴巴用上嘴唇堵住鼻孔。那样子并不好看，甚至像一头发情的野猪，但是此刻，在他的漫长生命中，奔跑就是终极目标，一旦停下可能就会意识到就在刚才他因为自己的不决和愚蠢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勤劳的女人。虽然她已经没有了漂亮的面容和迷人的双眸，但在他的世界观中，女人和小孩都是一样，都不应该承受来自外部环境的无端伤害，任凭他们是谁、相貌如何。
唐疯子突然奔走并未让跛脚姑娘有太多难过的情绪，顶多有一些寂寞。长久以来，这个房子里只留下过一个男人，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四年前他跟随魔术队来到安阳村进行义演，那天下午的黄昏美得让人心醉，她觉得云彩都在微笑。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他将她选为了一个魔术的表演嘉宾，她羞怯地走上台，迷迷糊糊地与他合作完成了那个魔术。那年她19岁，她觉得他和村子里面的其他男人都不相同——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嗓音也很温柔。后来他们便悄悄地住在了一起，他许诺她等义演结束后就带着她一起浪迹天涯，她觉得浪漫极了，所以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魔术队义演结束的那一天，她并没有去看他表演，而是在村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一摞火纸去跟父母亲道别。她告诉他们自己将要获得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她既高兴又悲伤，在坟头坐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片火纸燃烬。日头将落的时候，魔术队的表演就要结束了，她该走了，于是清理完母亲坟头上最后一根杂草，便下山了。
一路上，她几乎是在小跑，不久遇到了回来的人，大家以为她要赶去看魔术，便告知魔术表演已经结束，不必空跑一趟。
“那人呢？”她问道。
“什么人？”众人问。
“就是表演魔术的人啊。”她说。
“走咯！”
“走了？”
“走了。”
“不可能！”她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来不及等众人回应便急切地奔向了魔术表演地。真相确如村人所说，都走了，连场地上的垃圾都被打扫地干干净净。她想呼喊他的名字，叫他回来，可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原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久，她停经了，次年二月，产下一子。
唐疯子的离开本身其实还好，只是让她想起了那个远走的男人，如风一般，就过去了，杳无踪影。
大概已是下午，跛脚姑娘准备在屋外挂起灯笼，明日就是年三十了，出去的时候却见唐疯子兀自地站在门口，满头大汗。
她不解便开口问道：“不是走了吗？咋又回来了？”
唐疯子站在那里，憋红了脸，最后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觉得纳闷，又忽然觉得好笑，“何来对不起呢？”
唐疯子想了想说：“我不应该跑掉丢下你们母子二人让人嘲笑，我明白那种被耻笑后的感觉，所以想通了就在屋外等你，只是想说一句抱歉。”
“对了，我可以看看那个小孩么？也许……我可以做他的干爹，他也不用跟我姓唐。”唐疯子补充说道。
“为什么就想通了呢？”
“因为几十年前，有位好心人在边溪河旁捡起了一个婴儿，他把他带到破庙里，用米汤和观音水将他喂养成人，日服一日，那孩子大了，老人却走了，只留下一个破庙。他继承了那个破庙，并无条件地向村人施舍自己的一切，村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如今他还想再傻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