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争吵，并未引发什么恶劣的后果。
一家人过日子就是这样。
人与人之间，共同生活多少年，都少不了摩擦。
毕竟每个人遇到的困难是不同的，痛点也是不一样的。
比方说三姑父看重钱，看重自己的自由时光。
三姑妈看重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看重亲戚的评价。
当这些看重得不到体谅时，痛点便一触即发。
被踩到痛处，有人会大打出手。
这些人内心虚伪，生怕被他人拆穿自己的种种缺陷。
有人会快速逃离现场，躲避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免得自己受到伤害。
这种人既不愿伤害他人，也不想被他人伤害。
是在用最笨的方法自保。
大多数人，便会像三姑父和三姑妈这样，用最恶毒的言语，极尽讽刺辱骂对方。
用这些话，在自己心房，筑上高高的墙，还能反伤对方。
一来一往，坏情绪被发泄出去，也没真受到什么伤害。
可能其中有些言语，听了确实叫人心寒。
但彼此都说过这样的话，都寒了他人的心，也就互相做了抵消。
吵过架后，饭还是要从同一个锅里盛，菜还是要在一张桌上夹，晚上的洗脚盆里，挤着的，还是一家人的脚。
日子是分不开的，是吵不散的。
那些日积月累下来养成的默契，叫人还没想起吵架的事，手上脚上便条件反射去帮忙了。
时光又在消磨中，回到了从前。
又与从前不大一样。
幼儿园，终于开学了。
没有书包，也没有饭碗带菜，沉檀就这样两手空空，走向了完全陌生的校园。
学校跟家一条线，在路的两头。
用三姑妈的话来说，就是作业本忘了带，下课十分钟跑回来拿也来得及。
这点路程，还要什么书包，要什么饭碗？
中午饿了，回家来吃饭就是。
不过三姑妈没有明着说后头这句话。
她以为人不是傻子，不会饿了，还不知道往家里跑。
沉檀虽说这会儿还不怎么聪明，但确实也不是个傻子。
看不出有智力缺陷什么的。
她饿了，也知道找吃的。
但她从来没有把这里当家。
她在哪里饿了，只会想着在哪里搞点东西吃。
所以她在开学不久，在饿了无数个中午后，在饿得头晕眼花，在饿得不能再饿的时候，闻着菜香饭香，沉檀做了一回真正意义上的窃贼。
她盗窃了属于别人的饭。
村上的幼儿园里，是有食堂的。
但因为学生不多，总共就三个班的孩子，加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人。
再加上大多数孩子都住得近，中午许多孩子都回家吃饭。
所以学校就没请厨子和打饭阿姨。
只叫附近村人，找来个总是闲着没事干的人，做个烧火工。
就负责烧火，给一个多层，且很大的蒸笼烧火。
每到第二节课间，三个班的班长，就会叫每个同学，把自己带来的米菜放进专门的竹编大筛子里。
一般都是拿搪瓷茶杯装的米。
茶杯也不大，就小孩子握着正好那种，生米放在下头，油咸菜，或是别的菜，堆在米上边。
十几个孩子的搪瓷杯碗，在杯身处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整整齐齐摆放好，由班长安排几个学生，把竹筛抬进食堂里。
每个班的竹筛上，都拿特殊笔写上了几班。
这样中午，抬竹筛，回每个班吃饭位置，也不至于抬错。
那些竹筛，会被烧火工一层层放进蒸笼，而后给每一个搪瓷杯碗添上适量的水。
再将最上层盖子盖好。
添柴烧锅。
直到中午铃声响起，饭就煮好了。
怕烫到孩子，烧火工会提前把蒸笼拆开，依次放在矮的案板上。
中午孩子们吃饭，也不需要抬，自己去找自己班的竹筛，找到写了自己名字的杯碗即可吃饭。
沉檀一开始以为这个学校，同外祖父那边是一样的。
中午可以打饭吃。
所以下课铃一响，她就和同学们跑去了食堂。
看着同学们目标准确地找出自己的杯碗，拿出揣在口袋里的勺子，开心满足地吃起来，沉檀羡慕极了。
刚蒸出来的白米饭香得诱人。
都是自家种的稻米，稻香极其浓郁。
配上各式各样的菜香，沉檀肚子叫得都停不下来。
这一刻，她真的特别喜欢学校。
但是，直到最后一碗饭被人拿走，沉檀站在被水蒸气浸得发乌、发黑的竹筛面前，她才知道，原来这个食堂里的每一碗饭，都是有主的。
这里，没有属于她的那碗。
难怪每一个都带着搪瓷杯子，里头装着白米来上学。
早上同桌的人来问她可有带米的时候，她还在奇怪，生米怎么能吃呢？
沉檀不知道为什么三姑妈不给她准备碗和米。
但是她觉得，三姑妈不给自己准备，自然是有道理的。
或许三姑妈就管自己一天两顿饭呢？
或许，她并不配用家里的米粮呢？
总之，沉檀根本没有想过，她一旦饥饿，就可以极其自然的回到这里，冲着三姑妈大喊：饭好了没得？
沉檀在三姑妈这个家里，不论干什么事情，都要别人给一个准话。
说允许，她才敢去做。
若是没说，那就是不允许的意思。
看着沉檀站在竹筛面前发呆，班长走过来，极为温柔地问她：“你是不是没找到你的饭啊？要不要我去跟老师说一哈，让老师帮你找啊？”
班长是个女孩子，由老师指定的，是班上最懂事，又最漂亮的女孩子。
她说话语气，极其温柔，后来沉檀多学了些知识，觉得班长，像是下雨天撑着油纸伞从小巷里走过的江南女子。
大多数愚蠢的人总是以为，上天是公平的，美貌和智慧不能并存。
其实不是。
拥有美貌的人，从小就会懂得，如何更讨人们欢喜。
别人夸她笑起来好看，她便总是带着笑。
别人说她嗓音温柔，她同人讲话，声音定会放得细细的，轻声轻语。
老师说，当班长需要有责任心，要主动帮助和爱护同学。
她便会仔细观察班上的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