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重大访问活动,集 会和在主操场的课程一律取消,师生尽量避免到校门和主操场。”于全校各处的喇叭里,教导主任用他干涩又昏敝的嗓音喧呼着。与此同时,廖永旭与几名行政人员,不住地徘徊回惑于正被告谕为禁地的通道,与旷野之间。
“日球你妈龟儿个球,打不成球咯。”
二班,余江权正抱怨着。楼下,伴随狐祥的鬼语,小人在局促里惶转。
“不要讲怪话。打不成就算了。”
王嘉映埋头记诵着先前要求背诵的语文篇目。余江权侧对着他,双臂与头颅坍趴于封闭的隔窗底部。窗户可敞开的那狭隘的部分,正刮过阵阵交驳着教导主任谄媚说辞的风。
“哎呀背个锤子。或道说‘背个缒子’。有啥背头嚒。本来就没喊全文背诵,非要搞你日了个起全文背诵。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哦。听道说以后背诵更日你怪肆多了,哎,可悲的青少年一代哦,以后青少年还要和背诵篇目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没得事。不是说生育率在降呐。”
“那就更可悲咯噻!环顾周遭,只有自己和另外二三十来个人,要背诵这些越来越古球老球、越来越多球滥球的日热怪梦。球疼哦!”
“你讲是这么讲。每次还不是背咯?”
“那是因为人不可能逃离这必然的悲剧,王嘉映同志。我们只能困在这个鬼使妖害的鬼球地方。”此时,学习委员蒋雨砚自班主任办公室返回自己的座位,没有理会余江权,便合上了悬在其头顶上那吹得令人脑疼的关塞。“因为我们要生两个娃娃,我们的娃娃又各自要生两个娃娃。这是语文,更是数学,更是社会,甚至是地理。你想下那些个龟龟鬼鬼的鬼你妈故事、传说,一堆堆神生你妈 个一堆堆神,一堆堆堆堆又日你妈 个堆堆。”
“余江权,你上周数学91。恭喜你。”
“哦。谢谢你,蒋委员长。老子全班第几?”
“第二。顺带一提,王嘉映你这次考得有进步,138。”
“哦!”
“苏雨珮考得不好,104。现在正在被覃老师训。”
“啊这……”
“嗯。主要分班也要看这张卷子。当然余江权就无所谓了。”
“我?我向来是无所谓一班还是十八班、十九班的。反正哪儿都有蒋委员长这种人,哪个班都能和王大哥打球。”
窗外,廖永旭们继续于无知的冷境里盘绕翩翩。
“你看下我们的学校领导,日你妈飞扑扑的一群苍蝇,像丢了他们有眼但长到盲肠里头接屎尿屁的头。”
“说是市长要来视察工作。盲肠里头也没得尿。”
“哦怪球不得。闻到了官味和钱味,贪吃到眼睛都发胀的鬼明堂苍蝇,哪可能不在狗屎狗尿上呼呼地转?”
“余江权,你与其讲怪话,不如好好读书。”
“蒋姐,你与其谴死我,不如好好读书。”
“是噻。不如好好读书。”
嗯。不如好好读书。
“什么都比不上好好读书。现当前不要想太多。”
父亲。父亲总这么说。“考虑人生是大学生的特权,初高中生见识少来想不懂,上班以后没有余力想不成。我们是开明家庭,不会讲什么‘女孩子家家不必太累’。你的价值是靠你自己实现的,而确立这一价值的时间与地点,肯定是在一所杰出的大学为好。看看你爷爷,看看你太爷爷,看看你大奶奶。”
苏步衍同辈的最长姊苏禹徇是光华大学第一批女学生,法学出身,在两个时代的民法与女性权益事业上都做了一些工作,结果死的时候,人们只记剩一个“某某公的侄女,某某君的妻子”,甚而连苏家的纪念馆里也是这样写的,丝毫不顾他与那某君只结了四年婚、睡在一地的日子不过十五六日的实情。这境遇倒确似他最敬爱的师长张舜琴,也似民国那于一页又一页的书记里、为丈夫们晃亮的名姓吞噬的革命家了。
当然,苏雨珮可没在考虑这从未见过的老奶奶的事。他正坐在板凳上,坐在宿舍的窗前,头顶悬着一些衣物和浴巾,身旁是一系列洗漱与护肤品。当然,还有楚文驷。
“你老汉是甚啊学校的?”
“华中师大。成绩一直很烂。高三和复读拼了两年。”
“但有你爷爷……”
“嗯。他当时在华中师大教书。晓得有啥噢。”
什么也不知道,人就是这样的。至于此时的窗外,湿润的灰霭正潮弄着水泥、石灰、红砖、黄壤与青苔。
“楚文驷你个骗子。”
“嗯?”
“嗯锤锤嗯!你不是说你要学文,讨厌物理么?”
“嗯。”
“结果数学89,物理98。物理分比你数学分还高。为啥子哦?连覃老师都在说,咋个会有这种事?”
“我也不晓得。感觉以前的烦扰,一下子就被李老解开,涌到覃老师那头,涌进定义域里头咯。”
“你就不能改下你这个看老师下菜的毛病哶?”
“好像不能。也不咋想。”
“你也是够奇怪。”
“没你奇怪。我只是不怎听,不怎看,你做卷子的时候手都在抖。”
“哎呀,你看到啦?”
“嗯。”
“唉哟!我日你妈 个狗造天劈的哦!”
——不是苏雨珮的声音,也不是楚文驷的声音。这声音不属于寝室内的任何一人,不属于楼层内的任何一人。这声音,它属于另外一名高一二班的学生。在其返回寝室的路上,他误踩到润溽的青苔,便在几名同学和朋友的目光里,摔了个背底顶地人面朝天,这声音,于他明晃的喉头里喷出,交驳着不能打球、得洗换衣服、狮子的骄傲、河马的自尊以及其余不言而喻却又莫名其妙的愤世嫉俗情绪,它们拖曳的声嗓化作不同形但同调的愤怒,愤怒叠着愤怒,躁火擦亮了不够光明的校园。这声音,这声音于学校里的人物而言,皆太是熟悉,太过知晓,以至于没有学生或宿管老师会呛骂回去,至多如苏雨珮和楚文驷般,大笑或掩笑罢了,甚至是彷徨到恰能听见这一啸声位置上的廖龟球儿子,也只得一样。
“狗你龟儿个廖球龟儿哦!鬼明球热个妈卖麻批等你祖爷爷球蛋疼个龟球儿市长,青苔水荡荡都不找起杀你球个一杀!”
“哪个学生,这样没有礼貌!”愤愤的随从欲伸张伦理与正义。
“不管咯不管咯,肯定是余江权。”廖久旭也浅笑着,故意摊张开双手,“只有那个师爷才骂得出这种还有点创意的怪话。”
于云棠,师爷既可指旧官僚的幕僚与新官僚的鹰犬,也可作为对极尊贵者的一类无奈轻嘲。没办法。谁让他是严维周、罗雪余、骆同辅与余淡铭,这云棠的四尊天神于世上所留的,最纯粹的一块血脉呢?
——更何况他爹余启瀚还是云棠首富。第一中学的图书馆、广场和新教学楼,哪一处不是那位自况儒商的世间儒商,无偿捐资与修筑,精心维护与操持的宝地?
这声音,这声音哎。
一点尾声。
周市长来了。周市长走了。
是的。走了。没什么遗漏。
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身后跟着办公室副主任,几名市电视台、市晚报、市日报、市宣传部、市教育局宣传室的记像与记稿者,还有几名警察,与几名便衣。
然后就走了。
在短暂的视察过程中,周市长也听到了余江权的怒吼,记者错愕,警察在意,周市长本人似也有些厌恼。但机灵敏锐的办公室副主任、周市长的老部下,他认出了那听过一次便再难认错的声音,解释了一二,便什么都冷住了。一些人在校门附近及精致的篱栏外趁过间隙看了会儿热闹,这热闹在校门前持续得,比周市长停留的时间还长,但因为距离的缘故,他们倒没可能听见首富儿子的精彩讲话,也即那段形容复旦新闻系出身的市长的头脑是如何在生长于比常人更有些独特生气的下腹部的情景里,积攒起许多不必要由市长或世上任何一种生命怀揣的苦难、绝望又黏着不断的生命与荒秽,最后又一并令其奔涌向有着云棠地质气候特征的大海,为廖久旭校长囊纳的。“他余启瀚斗得过上一个周市长,自然也斗得过这一个。”若是给人晓知了更多故事,这串凌厉而淳朴的本地赞语,想必会比无聊的视察报道,在四邑的街巷与微信里燃得烈上许多。
“哪个都能往我头上踩一脚哦。有啥子办法么。”
他是本乡人,穷山沟里出来的师范生,是在邑人的女婿,在邑文教界领袖的女婿。你拜入了这个门庭,有了富足的生活,你们家靠你在队里耸起几挺最坚宏的新楼,比镇上最好的政府办公楼都不差。你的小妹靠这个门庭去了上海,你那温柔、勤劳又苦命的好四娘,能靠这个门庭把他家久病的儿子送到温江去疗养。你能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你不就只能把一切,都奉献给他们这敞亮的门庭里几代的人与牌位,把它们的事业视作你生命的价值了吗?
“一中需要这些。重新崛起的一中需要这些。”
——于是说服着,说服着,回声便如此说服,回声去说服他,于是他总是听到这样颇具说服力的回声。这回声,他说服着自己,说服着家人,说服着交往着的人,说服着妻子,说服着岳父,说服着同僚,说服着合同工与临时工。他说服着。说服着。他如此回复,如此言说,如此颤抖地回复而言说着。
一小时后。操场上,余江权似乎又在吼着什么。
“哎呀。哎……”
哎呀。
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