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回王府后未再入席，一直陪着祝筠直到郎中把脉。郎中诊祝筠身上多处擦伤，幸而未伤着筋骨，只是呛水未咯尽，仍有气血淤滞之相，需方剂调养些时日。

王府的医术孙平信得过，但怕少爷羞赧，临走时留赵司理在此照顾。祝筠欣然接受，也借机遣退王府其他仆役。

天色渐晚，众人散去。赵司理正端着汤药相喂，蓦然发现祝筠目光炯炯的看向自己。

“赵司理，你之前说话还算数吗。”

赵司理持勺搅药的手停了下来，“听你的声音，底气十足……难道你装的？”

祝筠点点头。

“可是你怎能骗过王府的郎中？”赵司理听院外无人，快步上前。

祝筠爬起来，低声道，“我熟悉潜水，懂些闭气的门道，郎中诊脉的时候，将气息压低，便有气若游丝之相。”

“所以你是故意赖着不下山的！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这个词，会不会太重了。”祝筠挠挠头。

“差不多，你想干什么？”赵司理不见外的坐在床头。

“我想一探北山腹地，赵司理愿意帮我吗？”祝筠诚恳问道。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赵司理拂袖。

“我听顾大人和李老板说，玉姐就是因为误闯北山才被软禁，所以北燕在那儿一定藏着秘密。燕军驻防森严，魏人很难探听到那里的消息，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祝筠再次恳求。

“你去也一样会被发现。就算今得广源王一份交情，东窗事发他也不可能为你求情。”

“我偷偷的，”祝筠眨着碧泉般的眼眸道，“我跟你讲，我今天滑下去的那个洞，洞底的水潭是我自己潜进去的。我并未呛水，是因为我潜回时，王府侍卫已经下来，我不得已做出呛水后虚脱无力的样子。”

“洞底深潭有何怪异，你为何要潜下去？”赵司理问道。

“潭水里有鱼。”

“有鱼？”

祝筠点点头，接着道，“所以我断定，那是一处活水，与外界相通。我潜入潭底，果真隐约可见两个方向投来的光束，外面那束光更亮，我猜测山北有湖，鱼从湖中游来。我若借湖水遮掩，或可入北山腹地。可惜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潜过去探个究竟。”

祝筠的眼神很难让人拒绝，赵司理低下头，“风险太大。你若暴露，可有想过孙少君会如何？”

“所以我才选择留在广源王府，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祝筠顿了顿，“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把风。在江北，除了孙平，我只能相信你。”

赵司理起身，踱步沉思，掂量良久方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于我装病而言，越早行动越不会被怀疑。”

赵司理拳头一握，下定决心，“好，我答应你。”

“那你帮我备些笔纸，我明晨趁月色溜出去，日落后混入夜色归来。”祝筠道。

“你要笔纸做什么，带着不就湿透了？”赵司理不解。

祝筠神秘笑道，“自是防备不时之需。”

房中烛火熄得早，但祝筠直入三更方休息，赵司理帮他盯着时辰，祝筠安心睡了两个时辰。平旦之交，养足精神的祝筠换好行头，带上赵司理寻来的麻绳，在漆黑夜色的掩护下，凭着白日的记忆寻到后山洞坑。近侍担心有人再误落深坑，将那里用篱笆围了起来，于是那洞口在朦胧的夜色里很好认。

洞壁依山势倾斜，祝筠沿着绳索小心翼翼爬下洞底。水比白日凉，祝筠打了个哆嗦。月光照不进山洞，洞下伸手不见五指，祝筠蜷缩着，静侯黎明。

其实，祝筠并不晓得山后面会有什么，或许是燕人惊天秘密，也或许什么没有，祝筠不免有些期待和兴奋，但理智使他仍保持着平静。

“祝公子昨日休息可好些，王爷谴小的带医官为祝公子诊脉。”王府的小厮殷勤，大清早领着人堵在门口问候。

“多谢王爷美意，只是祝公子他昨日伤的重，说想多睡会儿，还是不要打扰的好。药方依昨日便是。”赵司理顶着乌黑的眼圈回道。

“既如此，我与医官就不打搅公子静养。公子若醒了，可随时喊我。”小厮作揖，领着医官离开。

赵司理长舒一口气，回房卧倒在床，闭目琢磨起下个搪塞的理由。

祝筠在洞底深潭反复下潜几次，一点点试探，终于在日光熹微时，如愿探出湖面。他不敢张扬的划水，只将嘴露出水面，舒畅的换了口气，然后顺流东漂。水很凉，但冬日里的水，适应起来总好过凛冽的寒风。

山间很安静，没有鸟兽唱鸣，就连风吹过湖面都静悄悄的，仿佛万物皆未从漫漫长夜中苏醒过来。

祝筠壮着胆子靠近北岸山岗，游出数里外，有一山涧清溪汇入湖中。溪畔枯藤堆叠，适合隐蔽。祝筠往身上缠了些藤草，一来做伪装，二来适合保暖。

“咔嗤。”

祝筠没有动，但他听到枯藤被踩的声音。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巡逻的北燕哨兵！祝筠的心卡在嗓子眼，每一次跳动仿佛都能牵扯着全身抖动。恰此时一身风来，衣服上的水珠不合时宜的打在草叶上，啪嗒一声，如若锣鼓喧天。好在草儿摩擦作响，那哨兵并未注意，寻了方便处，自在解手。

祝筠本可以待哨兵离开后悄然回去，但偏偏心中生出一股勇气逼得脚抬起来，放风筝似的尾随在哨兵身后。

哨兵在山顶匿了踪迹，想来是下山往谷中去了。祝筠摸索着向山顶挪动，忽听得风中夹杂着哀嚎声，祝筠凝神片刻，识得那哀嚎声来自前方山谷。

北山腹地果然藏着秘密！

祝筠快速蛹向前蛹去，在山石背后小心探出脑袋。

一刹那，祝筠仿佛闻到了风吹过来的血腥气。

是燕兵，疯狂鞭笞被奴役的旷工。那旷工本就衣衫褴褛，一顿吃痛在地上滚爬，血迹拖出丈许远。同伴咬牙从他旁边走过，皆怒不敢言，稍露怜悯之情，鞭子就抽倒自己身上。

祝筠攥紧的拳头不经意间被指甲钻破。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却被燕兵甩着鞭子，畜牲一般驱使。他们扛着比自己还重的矿石，艰难迈着每一步。他们眼里有不甘，却不得不得屈服于燕兵的手中的兵器。

地上的旷工爬不动了，哀嚎也猝然消失，祝筠悲恸地闭上眼睛。

“吾等铮铮大魏男儿，安可低三下四为燕人奴！”

一声凌云壮志响彻山谷。

祝筠蓦地望向谷底，魏人旷工猛然抓起地上的镐头，反身挥向持鞭的燕军。原来他忍痛爬出的血路是为了拿到属于自己的武器，原来他沉寂的那一息是为这最后的爆发。

镐头狠狠地砸中燕兵的头颅，燕兵倒下了。而那魏人，却被十柄长矛同时刺穿胸腹，血肉模糊。

“兄弟们，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与我一同，杀回大魏！”

山谷里喊声再起，一呼百应。矿石、沙土、木桶皆可为武器，不济者亦有赤手空拳相搏。燕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便调集弓弩手强压魏人势焰。魏人亦无惧，拿燕兵身躯做挡箭牌，挥着从燕兵手上夺来的长刀枪矛，向四方突围。

厮杀声在山谷间回荡。祝筠忽然想起将军从禹岁山归来戒酒消愁的那个夜晚。原来，军师和两万被强留在燕国的徽州军，是被充做旷工被奴役。

祝筠心很乱，他很想帮自己的同胞，可他手无寸铁，冲上去只能是送死。

徽州军无畏，斩杀数名弓弩手，可北燕驻守援军很快从西面和北面包抄而来，将西北方向反叛者尽数清剿。余下百数徽州军被迫向南撤。

祝筠回望身后，是叫不上名字的湖泊，湖水深不见底，自成屏障断了徽州军退路。

祝筠再向前看，徽州军一刻不停地向山顶逃来。

“山下是湖，向东逃！”祝筠忽而起身大吼。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吼地最大声的一次。

声音未落，便有数百双眼睛和数不清的箭飞向他。祝筠猛地躲在石头后面。虽不知山顶的祝筠是何许人物，徽州军还是向东移。但因着被苛待数月，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被燕兵追上，祝筠捡起地上的箭矢握成一团，然后以小石子为支点，撬动身前的大石块。

可箭太短了，祝筠根本就翘不动大石。祝筠急出一身汗，眼见燕兵越来越近，忽然一柄长矛插了过来。

祝筠心中一惊，原来是一徽州军的同胞。他赤膊压下长矛，面上五官因着用力似是要挤到一处，只闻一声低喝，大石被翘起一般，那徽州军同胞马步一扎，真个身子一沉，祝筠的箭矢啪的压倒地上。轰隆轰隆，大石冲着追兵直戳戳滚了下去。

“走——”赤膊的徽州军冲祝筠喊道。

祝筠自知多留无用，转身向山下跑去。潜入湖底是唯一的逃生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