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满十岁。远在农村的父母在舅舅的帮助下,带着我来到只有巴掌大的小城谋生,他们跟着一个独眼的女人学蒸馒头、做早点。我记得,那个独眼女人的家住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大厅和房间都很窄,只摆了几张刷过红漆的木柜和木椅。其中有一张破了洞的木柜还垫了几张厚厚的旧报纸,即使是在艳阳高照的的晴天,屋子也要开着灯。
更奇妙的是,每晚睡到半夜,我都会被窸窸窣窣的老鼠声惊醒,他们像是在开会,或者商量偷吃馒头的事。接着,便是大人们急促的脚步声,他们赶走了开会的老鼠,穿着拖鞋,踢踏踢踏的,融合着冒着热气的肉包和白白净净的馒头,咕隆咕隆,似乎是在提醒我,天快亮了,大人们都起了床,你可不能赖床,更别尿床。
于是,我揉着眼睛,打着手电,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到独眼龙家右侧的垃圾堆再往前三百米的公用旱厕抖了几下身子,然后提着裤子,回到了昏暗的房子用惺忪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发呆。
这就是在小县城第一年的记忆,昏暗,不见光,还要陪着大人熬夜。
第二年,我十一岁,父母带着我还有学来的手艺去了另一条巷子自立门户。他们依旧每天在凌晨醒来,用扁担挑着圆筒炉子和卖早点的蒸笼去某个单位门口摆摊,到了上午十点多,就回家做饭,而我,背着母亲用五十块钱买的一个棕色书包懵懵懂懂的上了六年级。
六月的一天下午,我经过巷子的水果市场,看着路两边箩筐里摆着又红又大的水蜜 桃子,我很想吃,可我没有零花钱,结果,咽了几口口水以表满足。
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做了作业,我一如既往的把窗户和门都关上。门以前从没有关过,今天是因为父亲出去买苏打粉了。我害怕暴雨飘进家里,出于安全,才把长满锈迹的窗户和木门关了起来。而且,楼下枣树邻居家的收音机里说,今晚有可能下雨,但我还是带着孩子的稚气,去了离家两百米的天桥看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各种颜色的灯。
就在上一个月,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经常熬夜,加上以前在农村经常挑重担,每晚到了睡觉时,她都会疼的嗷嗷直叫。医生管这病叫腰肌劳损,还交代不能干重活,要多休息。虽然挑担子活少了,可半夜起来加班蒸馒头的活依然没停下,所以,有时我躺在床上也能听到母亲轻微地咳嗽声,而且,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舅舅专门请了个盲人帮母亲做推拿,每天下午我放学那会儿,母亲都会去光顾,虽然不是很贵,可母亲还是去的少,后来还是舅舅下了死命令,她才勉强答应。
推拿那玩意,虽然不能治根,可也能缓解疼痛。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天晚上的九点四十分,我刚踏上台阶,只见舅舅从楼上下来,他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一脸的沉重。
他从我身边经过,没跟我说话。
父亲站在二楼台阶上,目送他离开。
我没看到我的妈妈,“我妈呢?”我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的父亲。这个穿着像搬运工一样的男人没说话。不过,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走进出租屋,墙壁上的白炽灯亮着淡淡的光,壁上贴了很多啤酒类的壁纸;外屋右手边的角落是冒着热气的蒸笼,还有圆筒炉子里火红火红的煤炭在燃烧;窗户的边框有点发霉,玻璃上还印着小蜘蛛网;一张不大不小的钢丝床摆在外屋中间,上面铺了一张凉席,席子边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双红拖鞋,那是妈妈蒸包子时爱穿的鞋。
窗户正对面的木桌上放着零碎的杂物,苏打粉、醋、盐巴、农村的老蒲扇,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破风扇,那是父亲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
里屋更小,除了一张木床,就是些棉被之类的杂物。
我并没有找到我的妈妈。可我能感受到她微弱的气息。
我再次不安的问父亲,妈妈去哪儿了?他只是坐在里屋的床头,双手托着下巴,把我的话当作空气。
第二天凌晨,舅舅出现了。他一脸疲惫地告诉我,他已经帮我向班主任请了假,我从他仅有的这句话里读到了不好的消息,出事了。
我们去了医院,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停尸房为她备好的床上,还穿着那件薄薄的粉色上衣、黑布料裤,光着脚,脚底板上凸着几个显眼的大茧子。
……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班里不说话,仿佛最后一排的座位是为我而留的。即便我个子瘦小,长相也不出众,长脸姓欧的班主任也从来没打算让我坐前排的意思,因为,我整天闷闷不乐,不爱发言,成绩也糟糕透顶,班主任早已把我列入了差等生的名单。
他戴着斯文的眼睛,手里拿着期中考试成绩单,一本正经的站在讲台上,他当场宣布班里明天要召开家长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所有家长必须要来。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一轮彤红的夕阳照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同学们都在尽情的踢足球,金色的光照在他们脸上,被照亮的,还有他们配合默契的影子。
我并没有告诉那个男人说开家长会的事。自从妈妈离开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不,准确地说,自从来到这座小城后,我们交流的时间就很少,好像与生俱来他就不像我的爸爸,我也不是他儿子。在学业和学费的问题上,他从来没操过心,只是一天到晚瞎忙活,鬼才知道他在忙什么呢?
可我没想到后果更严重了。首先是班主任对我的批评,当然,他也问过我原因,可我只是站在他面前,捏着裤腿不说话,最后,他失去了耐心,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说,好了,进去吧。
接着是班里同学歧视的目光,有几个专门搞怪的坏小子当着全班的面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穿着老套的乡巴佬。
谁叫我没把家长叫来开会呢?
真相就是这样。出生在城里的孩子永远比乡下的孩子早熟。除了欺负转校同学,他们趁着课间休息会站在一楼班主任的房门口指着晾衣杆上的胸罩捂着嘴哈哈大笑,还说一些男人和女人床上的私密事。比如,避孕套是如何使用的?男人和女人要怎样做爱?他们是怎么来的?
我总跟不上他们的节拍,我想,是我落伍了。农村和城市本来就是两个样,一边贴近大自然,一边是水泥和钢筋;一边是纯朴,一边是成熟。
我背着书包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开始慢慢悠悠地朝着小巷子走去,我在心里开始责怪自己,是我让妈妈离开的,如果那天我不出去玩,不关紧窗户和木门的话,说不定,母亲就不会离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