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苍茫,却掩盖不了下方江水的急流狂奔。滔滔水声中,上游漂下的依然带着残雪的浮木,逐浪浮沉,消失于天之尽头。
一艘帆船顺流而下,船中人却发现,前头已经被拉上了一条横江铁索。
一个紫衣青年,傲然仗剑,立于横江铁索之上,只把滚滚江水,全作了自己的背景。
穆紫铘冷冷道:“出来吧,否则百支火箭一放,阁下化作飞灰了。”
他一挥手,两岸连绵衰草中,突然便有二十张长弓露了出来。每张弓上,都已搭上了满弦之箭,箭尖直指小船,只待——
一声令下。
艄公停止动作,小船行进的速度变慢了,船舱中一阵悉悉索索,三个灰衣人各执兵器,神色凝重地走了出来,连着艄公,一共四人。
艄公道:“穆圣使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分兵前进,故布疑阵,经历三天三夜,穆圣使居然还能追到。”
他撕去伪装,原来是一名壮年男子,筋骨苍劲,全身一股杀气盘旋,看来是要有一番恶战了。
穆紫铘冷冷道:“邪魔外道,天地共诛!侥幸数日,已经是你们的极限了,自废武功,下跪求饶吧!”
艄公道:“慢着,穆圣使,我愿意用一个情报,交换我们四人性命。”
穆紫铘微露一丝嘲讽,目光专注于他身上,冷冷道:“什么情报?”
艄公面露难色,道:“兹事重大,我只能和穆圣使一人说。”
穆紫铘望着他,似是在估量,冷冷道:“可以,放下兵器,小船原地下锚,人请上岸。但是,只准你一人过来。”
艄公一使眼色,就见船内之人,果然纷纷放下手中刀剑,投下一筐石头,小船顿时锚住,任凭江水激荡,再也不能前行。
当时风气,除去大型商船使用铁锚以外,普通帆船舢板多以筐石代替,所以穆紫铘等人也未曾放在心上。
艄公朝岸上一处一点下颐,邀穆紫铘过去说话。穆紫铘也不多话,足下用力,便离了铁索,姿态蹁跹地掠了过去。
见到这平稳而优雅的动作,那艄公脸色顿时一挫,讪笑道:“穆圣使好俊的轻功!在下可是远远不敌了。”说着,将五只四爪绳钩缠在一起,射上岸来。
五只绳钩一端固定在帆船上,另一端深深抓入岸上泥土,算是搭成了一座临时的绳桥。艄公用手试了试牢固度,纵身跃上了绳索。
一声轻哨,江这面的弓箭手全部转了过来,箭尖瞄准了绳索上的艄公。
这艄公长得五大三粗,双腿肌肉爆出,一看就知道下盘功夫不错。但是轻功就很一般了,在绳索上虽然还算平稳,可一遇起风,就只能伸出双手以保持平衡。落在圣裁峰众人眼中,未免就有些可怜可笑。
穆紫铘脸上也露出一丝鄙夷之色,手上却不见放松,他静候在岸上,等着艄公上岸。
突然,数声炸裂,只见帆船中射出数支爆箭,顿时白烟弥漫,遮住了小船。原来船舱里面早已经架好机关,船舷侧面也留有小孔,只等机会便一触即发。
船上三人,早已斫断了船锚,风帆鼓起,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与其同时,五只绳钩搭起的绳桥也被拉断,船上之人一阵冷笑:“叛徒,去死吧!”船发如矢,待声音传来,人已在数丈之外。
那艄公大惊,但已经来不及反应。一声惨叫,竟然坠入滔滔江水之中。
左岸的圣裁峰弓箭手顿时一乱,他们每人都带有绳索,此时便有四、五人同时掷出绳索,想要挽救那落水艄公。
穆紫铘心叫不好,他令船上之人放下兵器,却没有让他们下掉船帆,此时船仗风势,给杀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将手一挥,先令众人救人。
左岸弓箭手忙于打捞那艄公,右岸弓箭手则火箭齐发,仿佛流星雨落一般。只见船舱之中又出来数人,各自取出兵器击落来箭。原来此船设计特别,船舱看似狭窄实则可容纳多人。中有一人,双手抡圆一根竹杆,只如风车一般,将火箭大半带偏方向。帆船带火急进,眼看就要到达横江铁索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大汉突然跳到船头,双手执着一把大剪子,对准铁链剪过去。
弓箭手们一阵惊呼,方才这把剪子也剪断了不少火箭。这条大汉,正是“龙口剪”游壁虎。
游壁虎在投入魔教之前,曾是著名的江洋大盗,干的是那劫富济贫的勾当,尤其喜好在水路抢劫那些致仕归乡的大官。抢夺的钱财,一分归自己,四分归手下弟兄,倒有五分散给那些困顿之人,所以从不认为自己是在作恶。
本来一直无事,不料有一天手下的小弟竟劫杀了一个清官,还将人全家抛入大江之中。游壁虎大惊失色,却也得知太晚,无从挽救。叹道:“这一单把之前做的好事全部给抵了!”虽然仍想弥补,但官府着力擒拿,游壁虎从此散了一帮兄弟,投入魔教麾下。
只见一剪刀下去,火星四射,铁链迸出些铁屑,却依然摇荡横江。此时水中突然跃起一人,再度挥刀,正是金刀“九万里”,三刀下去,火花狂射,铁链顿断,分作两截,如挥舞着的鞭子一般高高扬起。
岸上众弓箭手一齐呐喊,火箭如雨点般射过来,但是帆船已远,人力有限,力不逮而落,徒留下一道道火光。
那艄公把断了的绳钩一齐扔下水,道:“圣裁峰的年轻人,果然见识少,容易骗。”
游壁虎看着卷刃的金刀,惋惜道:“老大,你把‘九万里’这样糟蹋,过鲲鹏地下有知,只怕也要咒你。”
艄公呸地一口,道:“你看主桅上那支火箭,差点就射断定索,船帆一落,我们都得死,正是老天赏命,还管一柄刀做甚么。”
另一男子急禀道:“老大,穆紫铘追过来了。”
艄公冷笑道:“到我们放箭了!”
穆紫铘已明白艄公落水乃是假象,一挥手,带领短弓手追了过来。
他此次带的弓箭手分为两类,一类长弓手,重基本功,轻功不足。射中桅杆的就是负责狙击的长弓手。另一类则为短弓手,轻功好,发箭灵活,射程不及前者,追击速度却是远胜。
只见前头那看似寻常的帆船,尾部弦板突然打开了数个射击孔,舱内弩箭齐射,力道十足,虽然射得不是很准,但力道十足,只要擦到人,便有人惊呼落后。
穆紫铘怒火万丈,天阅一闪,人剑合一,如紫电破空而来。
艄公笑道:“穆圣使,悠着点!接下来这一轮箭,箭头可是有毒的。”
一声令下,只见帆船四面放出火箭,火箭射到岸上衰草,风助火势,立刻燎天。
穆紫铘不甚在意,因为风向与江水流向一致,野火只能烧了他们后方。他加快速度,死死咬住帆船不放松,就听到后头短弓手惊呼道:“穆圣使,小心!前方是乱风口!”
穆紫铘稍一迟疑,就见前方景色一变,群山合围,风从缺口处涌入,狂风激荡,风向突然逆转。本来往后方烧着的野火,突然迎面而来。烟雾作白色,不知道火丛之中,投了何等毒物。穆紫铘一惊,忙招呼众人后退。
再一看,前方帆船早已经降下船帆,显然早已熟悉此处地形。那艄公更是立在船尾哈哈大笑,道:“穆圣使,回去吧。”
穆紫铘冷冷一笑道:“朋友可否留下姓名?”
那艄公傲然立于船尾,道:“‘银钩铁网’劳遇春。”
一语惊人,追击的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心想此人擅长钩网,怪不得可以在江上戏耍众人。
穆紫铘道:“想不到魔教的明法使者竟然亲临此地,那同行的就是五虎了。穆某败得不冤。后会有期!”
他确实败得不冤,因为对手是魔教五明法之一的“银钩铁网”,这个绰号说的不仅是他的兵器,而且还包括他的对敌手段。
传说此人智计惊人,被他看上的人,用尽全力,也休想挣脱他的天罗地网。
劳遇春哈哈大笑,道:“穆圣使,劳某还有一言奉告。你们——追错人了!”
穆紫铘一惊,道:“此话怎讲?”
劳遇春却不再答话,帆船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野火浓烟,狂荡扑面。
众人连伤带败,士气沮丧,穆紫铘却依然风度沉稳,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镇定自若地指挥班师。
数道目光仰望穆紫铘,充满了敬佩,不愧为圣峰双杰,胜不骄败不馁,果然有大将气度。
但那些只是表象,自己的心绪波动只有自己清楚。穆紫铘几乎要把剑柄握裂。这次失败没有什么好说的,对面的准备三倍于己,特制帆船、五虎俱在,败是正常的,不败才是意外。
他已经想好了行动失利的理由,那就是圣峰内部居然有内鬼。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魔教这几人的战术,尤其最后借助“乱风口”放火阻挡追兵,只能在熟悉北江流域的情况下才能达成,所以必有内鬼。
至于内鬼是谁?那当然必须是参与整个行动的人。穆紫铘已经有了几个拟定的人选,至于他的措辞,那必然是十分谨慎的,最多只是“怀疑某人有通敌嫌疑”而已。至于察部会用什么手段调查,调查会出什么样的结果,嫌疑人又会受到何等对待,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这种人,天生厌恶失败,喜欢把失败做成成功。或者,把此处的失败,做成别处的成功。
他手中虽然有剑,但是他更喜欢借刀杀人。
外人虽不知,可他自己却清楚,他和丰白泽的明争暗斗已经白热化了。此时此刻,他只是圣峰的“双杰”之一,江湖中人见到他,最多就是拱手称呼一声“穆圣使”而已。
但是一旦列入未来峰主继承人的名单,他所掌握的权力、得到的崇拜,又岂是普通人穷尽一生能想象的!
想到师父对他的殷殷期望与着力栽培,穆紫铘心底燃起雄心,他缓缓抬起手,阅军一般,目光一点一点地扫过掌心,直至五根指尖。今日小挫又如何,未来圣峰的一切,都要在这五指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