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馆。
静院之内。
一只老鸹脚踏雪枝,张大口正欲聒噪,就被一指劲风击中,无声地坠落。
霍砺行心中烦恼,暗想喜鹊不来,这种报丧鸟倒是来得积极。一边走,一边抬脚带起一团雪,把那老鸹掩埋住。
杏林馆也是医馆,有医馆处必有迷信。若门前来了一树老鸹,患者也好,医者也好,自然心情败坏,可以治好的病,也可能因为心结而不治。
霍砺行几乎是一路祈祷着走过来,推门的那一刻,更是几乎停止心跳。
他和苗杰所中之毒,得林君之赠药,当日就完全解了。本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抽丝剥茧,直捣黄龙,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
苗杰皮肉之伤虽重,在杏林馆看来,却不是大碍。但他的体内,被注入了一股阴寒真力,绕心脉而动,令他一直神智昏迷。这点阴寒真力,仿若万火之中一点水,不激不变,一遇到他本身的纯正真力相激,便剧烈反击,造成新的内伤,所以极难对付。
这几天他看似平静,昏睡不醒,实际上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诸位神医日夜轮候,只要发现那点怪异真力作祟,便全力抢救,因此还能苟得性命。但心困自熬,若不能找出破除之法,后续也是不容乐观。
霍砺行推门进入,一眼望去,名医子弟虽在忙碌,却忙而不乱,显然无事发生。他长舒了一口气,苗师兄又算是挺过一日了。
他靠着墙,正对着苗师兄的床,闭目打坐。
往事如尘,却总有人无法忘怀。
师父曾无数次撇下他,打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
那时候,他只是个八岁的小男孩,父母双亡,六亲远离,被一寺庙的病坊收留。
病坊收留了各种鳏寡孤独、老弱病残,人人都是孤苦无依,抱团都取不了暖。
每日两餐,都是些霉腐陈粮,稀粥照得见人影,菜则是集市上捡的烂菜叶。而且绝大部分时候,菜叶都没有。
病坊的管理洪和尚却终日鲜肥,富得流油,什么戒都犯了。小男孩听得老人们说,官府虽然月供米粮,这洪和尚却克扣了大家的口粮,发的是绝户财。
小男孩亲眼瞧见,几个老翁老妪,哭着说自己就要饿毙,那肥胖的洪和尚却只是一脚踢过去,老人们倒了一地,伸出如竹枝般的手,妄想抓住什么。
小男孩的手指深深抠入门缝,眼里满是泪水,却不敢哭出声。若这些老人有个一亲半戚,绝不可能让他们受此欺凌,只可惜,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不想做一个一生无依无靠的人。
他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依靠,但是他不能放弃自己,也不能放弃那些更加无依无靠的老人们。
接下来的日子,他时常溜出去,掏鸟窝、打酸枣、捡垃圾、追野狗、翻泔水,什么都做过,只要能弄到吃食。
但他始终记得一条底线,不偷不抢,因为这是他父母临终的嘱咐,说这条线不能越,一旦越过,终身都收不回来了。
有一次,他帮人跑腿,那人给了他一文钱。他拿这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饼,那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食物。
父母离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食物”,他恨不得一口吞下,又怕饼太快被吃完,恨不得一次掰芝麻大一块,慢慢来吃。
万万没想到,最终他就只咬了一口,小心翼翼地举着回去,因为他认识的一个老婆婆已经两天粒米未进。
那肥胖的洪和尚早已经在门口守株待兔,见到他手中的饼,直接就给他扣了一顶偷窃的帽子,一顿鞭打。
小男孩拼命用胳膊护住颜面,心在滴血,不是因为这顿打,而是因为被洪和尚夺走的饼,被扔给了洪和尚的狗。
一边是鞭打声,一边是狗吠声,一边是吃痛挨饿的惨叫,一边是吃饱了心满意足的吠声。
打累了,洪和尚命小男孩站到门外,给大家看看,私自外出的结果。
对外的宣称,自然是教训小贼。于是路人各种指指点点。
“砰”地一声,大门关上了。
小男孩闭着眼睛,不想听那些流言蜚语。他的拳头一直攥紧,没有松开过。
因为他掌心里,攥着一小块饼,那是他留给老婆婆的。
他挨了这么多鞭子,都没有松手。
雨点落下来,打在他身上,围观的行人渐渐散去。小男孩却不敢走,如果他敢离开大门去避雨的话,洪和尚一定会迁怒别人。
但是他真的觉得又饿又痛又冷,上个月隔壁小女孩淋雨,高烧不止,就那么死掉了。同住一起的人,甚至饿得没有力气去悲痛。
他想,说不定自己就是下一个。只是不知道,平日受到他照顾的那些老婆婆们,会不会替他哭一场。
一声巨响,木屑狂飞。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将小男孩裹住,像腾云驾雾一般,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那恶犬汪汪直叫,准备冲过来咬人,却被这人一脚踏扁,小男孩禁不住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好!”
他怯怯地仰起头,想偷偷看看这个大汉的相貌,却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胸膛。
但是他一低头,却看到了肥胖如猪的洪和尚,立在檐下,簌簌发抖,想跑又跑不动。
那大汉大踏步走过去,道:“踹寡妇门,发绝户财。做这些事,有没有想过报应的这天?”
洪和尚屁滚尿流,抖抖索索了半阵,突然大叫道:“来人啊!有强盗啊!来人啊!”
大汉哈哈一笑,道:“别作戏了,我是葛中义。凡我见到的恶人,至少也得断一根手指,给个教训。”一脚便踢倒了洪和尚。
洪和尚躺在地上,正准备挣扎,就看着自己的左手掌被葛中义一脚踏住,一阵剧痛,登时鼻涕眼泪齐下,哀求道:“好汉饶命,饶命啊!”
葛中义问道:“以后还敢克扣钱粮,仗势欺人不?”
洪和尚叫道:“不敢了不敢了,小的马上就把贪的银钱都交还。大爷饶命啊!”
葛中义道:“你贪的钱,今天都给我吐出来。整个病坊连一床芦花絮都没有,不知道老弱如何过冬。”
洪和尚哭哭啼啼道:“上官没有发放啊!”
葛中义一笑,一用力,洪和尚的左手四指顿时成了肉泥,道:“还没有发放?”
洪和尚一声惨叫昏了过去,却被一脚踏醒,只听得葛中义道:“四根指头是给你的见面礼。再敢答个不字,小心狗命!我再问你,这里的穷人,过冬钱粮是否够了?”
那肥胖洪和尚哪里吃过这种苦,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汗水淋漓道:“好汉,够了,真的够了!”
葛中义放开洪和尚,道:“我每个月都会派人过来问你一趟,什么时候钱粮不够,什么时候就取你狗命!”
他放下小男孩,道:“还有,好好照顾这位小兄弟,给他衣食伤药。再让我见到你对老弱妇孺挥鞭子,我就废掉你另外一只手。”
洪和尚脸上汗泪鼻涕,早已糊成一片,有气无力只顾着点头,道:“好好好!大人说什么,我都答应。”
葛中义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小男孩愣了一下,大叫道:“等等我!”拔脚也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