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庭花阁,屋外的雨变成了雪,地面变得满是泥泞。西子悠将自己的长袍脱下,盖在妹妹身上,抱着越来越憔悴的她,一跃上马。
“子婧,坚持住,我带你回家。”
“二哥,我们……快走……”西子婧的口中重复着这样的字眼,体内的毒素逐渐麻痹她的全身,她的舌头也变得越来越迟钝了, “原来爹爹中的毒……是这样……他得多痛啊?”
“小妹,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西子悠奋力睁着双眼,忍着不让眼泪模糊自己的视线。
“二哥,再快些,我还想……再见爹一面。”
雪下了一整晚,在两人到家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白雪将皇城所有的屋舍银装素裹,在西府的大门口,与白雪相衬的还有随风翻腾着的白色绸带和挂在大门上的同色灯笼。
“二公子,你终于回来了!”管家赵齐带着一脸哀伤和疲倦迎出门来,抬眼看到马背上西子悠怀中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西子婧。
他大吃一惊,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子婧,我们到家了。”西子悠发出沙哑的声音,抱着小妹下马,刚跨过一只腿,两人便仰面摔倒在地。
“二公子!”马夫连忙上前去扶西子悠,却见他摇摇头,自己挣扎着起来,抱着小妹进了家门。
所有的家人和奴仆都穿上了白衣,分列两边,队伍的尽头,是一座简易的灵棚。
灵棚前,身穿丧服的大哥正看着他一步步向他走来,两双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眸子,都装满了绝望。
西子泰将发抖的手攥成拳头,怒气冲冲向着自己的孪生弟弟走去。
西子悠没赶上父亲的最后时刻,再回来时,小妹也已不省人事。
“混账!”西子泰第一次如此生气地谩骂自己的弟弟,他的拳头向着西子悠的脸上锤去。
“长公子不可啊!”一旁的赵齐上前抱住西子泰的腰身,颤抖而又冰冷的身子让西子泰心里更加难过。
西子悠闭着眼睛,等待哥哥的那一拳,他觉得,这一拳落在他的脸上,他会更舒服些。
西子泰还是忍住了手上的动作,从西子悠怀中一把夺过西子婧,摸向她的脉搏。
“她中毒了?”西子泰大吃一惊。
“是和父亲中的,一样的毒。”西子悠沙哑道。
“什么?!”
家里所有的人都吃惊了,众人都明白这个毒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只见西子悠“噗通”一声跪在西子泰的面前。
“你今夜出去可找到解药了?”西子泰的脊背绷得笔直,他希望自己的弟弟在此时能给他一个希望。
“我……没有。”
西子悠感觉自己久未进食的口中翻上一种酸楚,呛得他不由得咳嗽。西子泰高大的身躯此时给他带来的不仅是一种压迫感,还有深深的负罪感。他抬起头来,等待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和做的决定。
“丧葬之后,请你搬离西府,现在这里由我做主。”
西子泰抬起沉重的步伐准备将西子婧送回屋中,却听到弟弟低落的回答。
“那就一切听大哥的安排了。但我会带着子婧去找解药。”
西子泰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丞相去世的消息一夜便传遍整个皇城,大街小巷里,谈论他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白天,大雪又来了,落在西子悠的青丝上,他仿佛一个耄耋老人一样,憔悴地坐在父亲的棺木前。
那架被剑气划断琴弦的古琴躺在他的腿上,落满了雪,但终究还是没有盖住那断了的弦。
“子悠。”一身龙袍在他眼前出现,他连忙将古琴放在一旁,跪着行礼。
“免礼吧。”
皇上温和的回话将西子悠再次拉回这个他不愿面对的世界。
“子泰告诉朕,西爱卿他走得很安详。”皇上行至棺木处,将手搭在上面,继续道,“朕来亲自看他最后一眼。”
棺木再次被打开了。里面的人仿佛熟睡一般,脸上没有任何狰狞的表情。在西子悠眼中,父亲沉稳平静的表情一如过去,那蚀骨的毒完全不能影响他的心境。
他想起了那个梦里,父亲脚下的步步生莲。
西子悠从回来到现在,一滴泪未落。当棺木再次合上,他仰着头拼命不让泪水溢出。
“哭吧,朕在呢,天塌不下来。”
模糊的双眼,看向灰蒙蒙的苍天;难抑的泪水,滴落在他身旁的雪地上,寂静无声。从灵棚右侧而来的太子遥看到此景,停下了脚步,不再上前叨扰。
西子悠闭上双眼,脑中回想着自己昨夜端在手中的茶杯。据他推断那茶杯中的茶水便是父亲所中之毒的解药。可惜在《九重叹》最后的弦音中,苏绾不仅夺走了他最后的希望,还又将他拽入了另一个深渊。
“西贺的死,朕也有错。”
“保护皇上是做臣子的责任,”西子悠擦了擦眼泪,摇摇头,继续说道,“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无能,不能破歹人毒计,没有救成父亲,反而连累了子婧。”
“我刚刚看过子婧了,她的状况没有你想得那么糟。”太子遥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从灵棚旁走出。
“太子殿下。”
“免礼啦,”太子遥拍拍西子悠的肩头,朝向皇上说,“父皇我看过了,是一样的毒。”
“是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屡屡残害我朝中忠良?”皇上紧攥拳头,眼神严肃。
西子悠揉揉自己生疼的太阳穴,突然喉中涌上一口鲜血,随即喷了出去。
“子悠!”太子遥连忙扶住吐血的西子悠,看到他嘴角流下了黑色的血迹。西子悠颤抖着伸出手指,沾了雪地上的黑血,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莫名的,只见他舒缓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子悠,你没事吧?”一向温和的太子遥此时也蹙起两道剑眉。
“庭花阁会弹奏《九重叹》的那位女子,苏绾,”西子悠深蓝色的眼眸旁充满了血丝,“她与故事里的那个女子不同,是真的是想要了我的命。”
太子遥回头和皇上交换了眼神,两人虽然未得西子悠话中之意。但皇上当机立断,命太子遥与西子悠共查此事。
“遥儿,朕觉得子悠应该是查出了一些事情,但他近日受到的打击太多,如今自己也中了毒,你帮他解决这些事情吧。”将西子悠送回房间的皇上父子两个站在屋门外商量着。
“父皇放心,更何况,子婧也被卷入其中,我更要出上一份力了。”
皇上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摆摆手表示应许。
“多加小心吧。
初冬的雪一夜就化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从这个世界上逝去,一点痕迹没了。丞相的丧葬礼事办得一直安安静静的,西子泰这个长子完全依照父亲当初的遗言行事,一切从简。西贺想将自己的过失和功绩全部悄无声息地埋藏。
西子悠认真地看到窗外与自己有着几乎相同面容——丹凤眼,深蓝眸,粗眉毛,高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和小麦肤色,他的孪生哥哥。唯一不同的是,哥哥已在眉间生出深深的皱纹。
西子泰忙碌着吩咐仆人安置好一切,接待前来悼念的其他大臣。西子悠知道自己其实很不顾家。
幼时两人经常一同玩耍,顽皮地利用相同的面孔哄骗家中的其他长辈和仆人。后来,娘亲因病逝去,西子泰的脸上便少了很多笑容。父亲西贺又娶了妾,她为西贺生下了一个女孩,便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西子婧。
妹妹的出生,改变最大的是西子泰,他从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子婧,甚至是西子悠。西子悠变得越来越调皮,西子泰却变得越来越安静。
等二人长大后,西贺便让西子悠出远门,进入当时最为严格的儒家修学。而西子泰就跟在父亲身边,去了朝中富家公子都被迫选择的最好的学堂学习。
西贺如所有的父亲一样,希望长子可以继承衣钵,西子泰自身也很努力,他没有受其他纨绔子弟的影响,自然而然成为学堂中最优秀的学子。不仅仅是学习,西子泰慢慢也将家里的大小事务接到手中,而且一切打点得很好。
而远在外地的西子悠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家,他几乎很少回家看望,一直都跟随着尊师游历天下。
那年,西子泰科考结束,如众人希望的那样,考取了高官,只是他去看榜之时,是榜眼,而前面状元一栏上赫然写着的名字是:西子悠。
从那时起两人的关系就不再那么好了。西子悠知道西子泰不是会因为科考一件事情就能大改性格的人。
但是西贺变了,变得更偏向于西子悠。面见圣上的时候西贺基本都带着西子悠,而西子泰除了上朝外,很少能见到皇上。
平衡一旦打破,便使人陷入极端中。西子泰越来越严于律己,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而西子悠越来越风流倜傥,总是自信十足。若是能让一切重回正轨……
“二公子,您要的东西我都买回来了。”赵齐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西子悠的思绪。
“辛苦您了。”西子悠将皱起的眉头抚平,回身笑着说道。
“二公子,您身上的毒……”
西子悠缓缓走到桌旁,看了看桌上的草药,说:“我请您买回来的这些草药,就是解毒用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赵齐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顺着刚刚西子悠所站之处,望向窗外,看到了西子泰笔直的背影,他向西子悠劝道:“二公子,长公子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心里也不好受,等他闲下来的时候,您多和他说说话。”
“我会的,请您放心。”西子悠点了点头。
“嗯,一家人都好好的最好了。”赵齐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西子悠还记得小时候赵齐轮流背着他和哥哥逗他们开心,如今赵齐老了,还连番遭受打击,他也很于心不忍。
屋外,太子遥踏入西府,与正在忙碌的西子泰照了面。
“子泰啊,父皇召你入宫觐见,家里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赶快去吧。”
皇上召见的事情对西子泰来说少之又少,他领了命,但有些忐忑,在出门之时,看到太子遥和几位大臣说着话,便等了太子遥一小会儿。
太子遥见他有事情,便朝他走来,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太子殿下,可知皇上召见是什么事情吗?”西子泰见太子遥摸摸下巴思考的表情,立刻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这事该不该问您,但……”
太子遥用折扇轻敲着手心,笑着回道:“你去了就知道了,放心吧。”
西子泰急急出门,脚尖轻轻一点地,便轻松地跨上马离开。太子遥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城中流传的一个他很不相信的天下剑客排名。
西子悠没进前三,排名第二的是慕家的独生女慕无心,而第一的是皇家的太子遥和西府的西子泰。
太子遥觉得这个排名很无趣,多是因为并列第一的名号,让他这个太子有点介意。
据说西子泰的泰然剑法是他自创的,起初太子遥有些不太相信。毕竟西贺的父亲是个文官,不会武艺,而西子泰的学习生涯又太过普通。
但就是这么一个看来普通的人,却能自创了一套被世人承认的剑法,这让太子遥一直很佩服。他还记得西子婧讲家中的那件事。
西子悠与西子泰在西府比试,西子泰一寸之差的剑气从弟弟脖子旁略过,直直斩断门庭旁的大树,断痕格外平整。
如今这棵树还在门庭之中,太子遥就站在树旁。他伸出手摸了下树上的断痕,叹了口气。他一直想试试西子泰这套剑法的威力,却没什么机会。
“相比我大哥的泰然剑法,你这种毫无章法的剑法也太不像皇家的风格了。”太子遥耳边回响起之前西子婧调侃他的声音,不由得笑了。
这时一个小丫鬟走到他的面前。他咧嘴的傻笑瞬间变为了温和的微笑。
“太子殿下,二公子有请。”
“嗯,我想先去看下子婧。”
“殿下,二公子说,等看完他,再看子婧也不迟。”
“这个西子悠,看样子是毒中的不够深啊!”太子遥挥开折扇,向西子悠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