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呢……”沉檀表姐拿隔壁捅了下沉檀。
“啊……啊？”沉檀没反应过来。
她专注吃碗里的面。
沉檀喜欢吃肉，但吃不来猪耳朵。
这种里头带着脆骨，又没什么肉的东西，她不爱吃。
但不吃又不行，被三姑妈看到，肯定会挨骂。
所以沉檀把那些猪耳朵碎肉都尽量和进面汤里去，到时候趁三姑妈不注意，一把连带着面汤，倒进潲水桶里去。
没等到沉檀回话，表姐又笑三姑妈：“妈，你是不是老了，连日子都记不住了，明天星期六，不上课啊，我们本来就在屋头吃饭噻……”
三姑妈被自己闺女这话噎住了。
她确实是没记日子。
主要也是今天，实在心力交瘁。
想着，伤心事又上来了。
女儿那句‘是不是老了’，又毫不意外地触动三姑妈心弦。
哪有人不怕老？
更何况青春最易过去，容颜最易逝去的女人呢？
她索性不扫地了，把扫把一丢，边往屋里走，边骂：“对头！我是老了，我是喂你们这些畜生喂老的！”
沉檀表姐无故挨骂，心里也很不高兴。
正好这会儿，沉檀眼神朝她看来。
“看啥子看！”沉檀表姐把气往沉檀身上撒。
到下周一上学时，三姑妈险些又忘了这事。
沉檀都穿过菜园子小径，要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三姑妈追出来喊她。
脚下泥土松软，沉檀全部注意力都在脚下，偶尔思维飘忽，都是在想着，今天中午，又要去哪里搞饭吃。
“吴滚滚！”三姑妈扯着嗓子喊，沉檀还是不回头。
眼看沉檀都要走到大路上了，三姑妈忙追过小径。
脚步太急，踩坏好几个裹芯菜，又把芫荽踏弯腰，直陷到泥土里去。
晨起露水重。
嫩绿菜叶子上雾气深深，再从泥土里直起腰，露水和着泥巴，显出脏兮兮的黄来。
“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嗦……”三姑妈追上沉檀，一把拽住她既嫩又多肉的胳膊。
实在气不过，又发狠去揪了把沉檀的耳朵。
沉檀脑子里还没想出结果，胳膊就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拽住了。
转过头去，是三姑妈。
三姑妈常年做家务，那双手，自小就多茧，显出苍老。
听着三姑妈凶狠的话，又见她眉眼中尽是气急败坏模样，沉檀下意识缩了缩瞳孔。
很是畏惧的样子。
像受到惊吓的林中小鹿。
眉梢忍不住上挑，既害怕，又想做出威严动作，来恫吓对方。
直到三姑妈狠狠揪她耳朵。
那曾被针穿过孔的地方，在这说寒冷，又有春风，说温暖，晨夜冻手冻脚的万物复苏时节，发炎得厉害。
再带上耳朵本就生得冻疮。
三姑妈这一揪，沉檀就觉得那里有脓水在流。
本是上挑的眉梢一下子就往下撇了。
显出无害无辜样子来。
眼里甚至快要掉出泪水了。
三姑妈一面心软，一面又陡生愤怒。
沉檀态度强硬，她自然不高兴。
沉檀若是做出柔弱样子，她也是不高兴的。
那不就显得自己蛮横无理了嘛！
察觉到手上有什么滑滑的东西，三姑妈也没看，直接往围裙上一擦。
面对晚辈，她不情愿做那些多余动作。
很破坏做家长威严。
家长，就该干事爽利，不拖沓，不拖拉，给孩子做好榜样。
三姑妈不得不又把吃面那晚的话，跟沉檀再说一遍。
“中午饿了嘛，就跑回屋头来吃饭噻……”三姑妈说话语气也不很好，“跟个莽包（方言，傻子的意思）一样，又没得哪个不要你回来吃饭！”
本是很柔情的话，三姑妈看沉檀快要哭出来样子，又不自觉加上严厉。
“我……我在学校有吃的……”沉檀撒谎。
一来，沉檀很早就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因此很不愿意给三姑妈添麻烦。
每每从这个家里获得什么，她就感觉自己偷窃了什么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心上会无缘无故蒙上一层羞耻，蒙上一丝愧疚。
二来，表姐和表哥中午都是不回家吃饭，三姑父也很少回家。
那她中午要回去的话，就免不得跟三姑妈独处。
沉檀对三姑妈的畏惧，从三姑妈对她教学那一刻，就深深种下了。
除非实在是情非得已，不然沉檀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三姑妈在一块儿待着。
平日有表姐做伴，三姑妈偶尔骂骂表姐，偶尔骂骂沉檀。
沉檀还能觉得宽慰，有人陪着一起讨骂，心下也有些侥幸。
若是没人陪着，那自己不是天天挨骂，或者还要挨打？
那种日子，沉檀打心里不愿意。
三姑妈当即，火气就上来了。
“你在学校有个屁吃的！吃哪个给的饭？”三姑妈几乎就要把沉檀偷饭吃的时候，大声吼出来了，还好，那日被上村邻居羞辱的场景，三姑妈记忆深刻，抬头四望，看看附近可有村人。
初春，都是要整田耕种的时候，四周哪里会没有人？
三姑妈菜园下头，包括连着的大路两旁，都是划成块数的农田。
不少农人，就站在田里，往三姑妈这边望。
方才两人的动静已很大了。
引来旁人一窥究竟，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再者，国人一向是很喜欢看热闹的。
即便不到处去说，能瞧着别人家不如意，自己心下也快活些。
这世上，不幸是攀比出来的，幸福亦是。
三姑妈怕人看笑话，刻意压低声音，眼睛瞪得牛眼那般大，两只鼻孔也喘出粗气来，像个怪兽，她说：“喊你回来吃饭就回来吃饭！必须回来！不回来，我就去学校找你！”
比起跟三姑妈独处，沉檀当然更害怕三姑妈去学校。
一想到这样厉害的三姑妈到学校扯起嗓子喊自己名字，可能会引来多少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最害怕被众人瞧见，被所有人关注的沉檀，没忍住抖了抖。
“要得……”沉檀怯怯出声，默默在心下记了。
回来吃饭就回来吃饭吧……
沉檀选择了屈服。
最起码，不用在学校看着别人吃那样香了。
也算是有好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