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娃住进卫生院待产的第二天,黑娃妈用镇邮电局的公用电话揶揄着把丽娃的基本情况告知了丽娃妈。丽娃妈在捧腹大笑的同时也一再强调:“早点住到卫生院里也好,安全一些。”
丽娃生产之后,黑娃妈又给丽娃妈打了电话。想到丽娃妈说过的让丽娃到城里生产的话,黑娃妈一咬牙,便对丽娃妈撒了个谎:“一切都好着呢,不用担心。”
赛娃出生的第三天,黑娃拎着四样礼物到丽娃娘家报喜去,其中,必不可少的当属一大块猪肉,那是生男孩的象征。一走进丽娃娘家,丽娃爷爷奶奶便问起了丽娃和婴儿的情况。黑娃完全按照老妈交待过的话说:“丽娃好得很,吃得好睡得好,没几天的时间又长胖了好几斤。赛娃也好,出生时都快七斤半了,又白又胖,就是睡觉睡反了,吵夜很厉害。”
丽娃奶奶笑着说:“听老辈子的人说男娃子吵夜好,长大了有出息,顾家。”
赛娃的出生是丽娃嫁到黑娃家后,黑娃家的第一桩大事,丽娃爷爷奶奶非常重视,专门请教了阴阳先生才择下了瞧月子的日子。丽娃爷爷思量着,无论如何都要置备几样像样的礼物,再不能像丽娃出嫁时那样寒碜了。
丽娃爷爷征求老伴的意见:“咱们上两百块钱的礼,再给赛娃买一套衣裳,拿一筐油饼子,一箱鸡蛋,一只长命公鸡,咋样?”
丽娃奶奶说:“这礼物,够排场。我还没有见过谁家瞧月子拿过这么多东西。”
当丽娃爷爷奶奶专门请了一个挑挑子的人挑着两箩筐礼物,满心欢喜地走进黑娃家的时候,压根没有看到“丽娃好得很”的样子,反倒是从丽娃嘴里听到了黑娃妈那句“先抢救娃子”的名言。
丽娃正独自一人,一脸愁云地坐在卧室里发呆,看着爷爷奶奶走进屋,未及开口说话,丽娃先抽噎了起来。丽娃爷爷奶奶吃了一惊,忙同声问道:“咋了?黑娃报喜的时候还说你‘好得很’。”
“你们咋现在才来?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丽娃咬着牙,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生产时的情景,“黑娃妈以为我打了麻药啥都不知道,其实,我的心里明镜得很,她和医生的谈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丽娃奶奶说:“真想不到她胡翠萍会是这样的人?我和你爷早都想过来看你了,可是,咱张岗村有张岗村的礼俗。”
丽娃问:“啥礼俗?我咋没有听说过?”
丽娃奶奶说:“瞧月子之前,我们不能和你见面。这个礼俗有没有道理谁也说不准,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早些年,张科智的大女儿八个多月身孕的时候在娘家住着,夜里动了胎,张科智连夜把她大女儿送到卫生院里去,结果,张科智的外孙五岁多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丽娃奶奶又安慰丽娃说,“都怪奶奶粗心大意,让我们丽娃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丽娃奶奶的一句话说到了丽娃的伤心处,丽娃嚎啕大哭起来:“爷爷奶奶,我要回家。你们看,他们还把我当人看吗?”
丽娃奶奶说:“瞧你这傻孩子,真是啥都不懂,你现在还没有满月,咋能回家?等你满月了,我和你爷爷来接你。”
丽娃爷爷呼的站起身,骂骂咧咧地说:“看这胡翠萍人模人样的,干的都是啥事?我这就找她说理去。”
丽娃奶奶拦着老伴说:“丽娃还没有满月,吵架会影响丽娃的身体,将来落下月子病咋办?时间还长着呢,咱有的是机会收拾她胡翠萍。”
丽娃爷爷奶奶强忍着怒火坐上酒席,又只象征性的㧅了几口菜,和宾客们寒暄几句便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家去了。
黑娃妈来敬酒时找不到丽娃爷爷奶奶了。同桌的人说:“丽娃爷爷心里不得劲,老俩人没有吃几口菜就回家去了。”
黑娃妈信以为真了,只摇摇头说:“还是人老了,说有病就有病了。”
没过几天时间,黑娃妈那句“先抢救娃子”的名言像核裂变一样传遍了张岗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于还外溢到胡家庄等周围村庄,并且,演变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只抢救娃子;只许抢救娃子;只能抢救娃子;媳妇是外姓人,孙子才是我们老张家的血脉;媳妇没了可以再娶,头生孙子没了可咋向老祖宗交待?”版本不同道理一样,但无论哪一种版本的唾沫星子都足以淹死黑娃妈了。
丽娃生产期间,连着和黑娃妈发生了两次不愉快的事情。赛娃出生以后,丽娃和黑娃妈之间的矛盾也没有消停过。
丽娃奶水不足,黑娃妈遵照古法天天给丽娃清炖鲫鱼汤,不加油盐不加调料。丽娃咽不下去,黑娃妈埋怨不断:“多好的鲫鱼汤你还喝不下去?我们那个时候白面条子一顿都能吃两大碗。”
丽娃撅起嘴,阴沉着脸反问道:“闻着鲫鱼汤的腥味我都恶心,你还让我咋吃得下去?”无奈之下,黑娃妈只得给赛娃添加了牛奶。
一件又一件的不愉快叠加在一起,犹如夏季雨林里的藤蔓,越长越疯,越聚越多,直到某一天完全爆裂为止。
赛娃三个月大的时候患了一场胃肠型感冒,上吐下泻,还不停地咳嗽,在卫生院里挂了三天盐水也不见好转。黑娃妈抱怨说是丽娃吃生冷东西,吃垃圾食品的缘故。正在气头上的丽娃反唇相讥:“是,我好吃,我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
黑娃妈哪受得了一个晚辈这样的口气?反问丽娃说:“我说过你好吃了吗?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我说的是要科学育儿。”
“还科学育儿呢?还不是因为你大清早抱着赛娃到风地儿里和别人闲呱哒,磨你的水门子,赛娃受凉才生了病。”
丽娃一句水门子彻底地激怒了黑娃妈,黑娃妈暴跳如雷:“嫌我不会领娃子?嫌我领得不好你自己领,别来找我。”
丽娃手指着黑娃妈,连蹦带跳地和黑娃妈对骂:“你还是不是赛娃的奶奶?你要是说半个不是,我保证再也不让你领了。”
丽娃骂到气头上,索性把赛娃往床上一扔,一路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任凭赛娃在身后“吱哇吱哇”地哭个不停,丽娃头也不回,完全不为所动。
黑娃妈和丽娃的争吵声随着微风几乎扩散到了大半个村民小组。丽娃奶奶耳朵好使,隐约听见了黑娃妈和丽娃的争吵声。
丽娃奶奶侧起耳朵,来来回回地在自家门口徘徊,不停地向黑娃家的方向张望。丽娃奶奶对丽娃爷爷说:“你听,丽娃和胡翠萍好像在吵架?丽娃还哭得很厉害。”
丽娃爷爷年轻时在村加工厂里干过几年,天天给村民们打面打碜子。加工厂里噪音大,影响了丽娃爷爷的听力。丽娃爷爷侧着耳朵还是听不见一点声响,焦急地问:“到底咋了?急死人了,要不,我过去看看?”
丽娃奶奶说:“咱又不知道具体啥情况,冒然掺和进去不好,还不如先等等看。”
丽娃爷爷哼了一声:“这个胡翠萍蛮横得很。不收拾她一顿她就以为咱家丽娃好欺负。”
丽娃奶奶说:“还有那个黑娃,也不是个好东西。丽娃和他妈都吵了好半天了,也不见他放出个屁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咱们当初直接送他进监狱。”
丽娃爷爷奶奶正在门口埋怨不断。丽娃一溜小跑地跑了回来,一头扎到奶奶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丽娃奶奶轻轻拍着丽娃的后背,安慰丽娃说:“丽娃别哭,有什么委屈了给奶奶说,奶奶给你做主。”
丽娃哭得更动情了:“黑娃妈把赛娃带到风口上玩,赛娃冻下病了,黑娃妈却说是我好吃,把赛娃吃下病了。”
丽娃爷爷怒目圆睁:“她胡翠萍算老几?凭什么骂我们丽娃?我还正为她那句‘先抢救娃子’的话窝着一肚子火呢,她还得寸进尺了?”
丽娃奶奶说:“就让丽娃住在家里,别回去了。我就不信她胡翠萍还能奶娃子不成?”
赛娃平常乖巧得很,丽娃给他奶吃他便吃,不给他奶吃的时候他也不哭不闹。大人们拿着摇摇棒、拨浪鼓之类的玩具逗他,他也只是偶尔笑一下。
赛娃唯一的爱好就是躺在黑娃妈的怀里吸吮自己的手指头,或是一天到晚嘴里都咬着一个磨牙器“呱唧呱唧”吸吮不停,既是睡着了也不肯松口。
赛娃不哭则已,哭起来则没完没了,好似内心里窝着几世的冤仇一般。哭到厉害处,赛娃双眼圆睁,牙关紧闭,胸脯前挺,头朝后仰,双脚极力地向后蹬着,那样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赛娃的哭声和其他小孩的哭声也明显的不同。其他小孩的哭声都是有高有低,抑扬顿挫,而赛娃的哭声却直来直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调,像咴咴叫着的公驴。
谈及赛娃,黑娃妈总是一脸的骄傲。赛娃安静的时候,黑娃妈会说:“瞧我们家赛娃,多懂事,像个小大人一样。”赛娃哭闹的时候,黑娃妈又会说:“瞧我们家赛娃,人儿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谁个招惹你了?”
丽娃赌气回娘家之后,赛娃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黑娃妈咋哄都不顶用。黑娃妈一边哄着赛娃还一边不停地骂着丽娃:“看看你这狠心的妈,只管自己舒坦,连我们赛娃都不要了。”
天近黄昏百鸟归巢,赛娃的嗓子都哭哑了。黑娃妈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喊过黑娃说:“黑娃,你去把丽娃接回来,就说赛娃哭得太厉害了。”
黑娃奶奶说:“就这样两手空拳地去接丽娃?丽娃爷爷奶奶会咋想?”
黑娃妈考虑再三,买了两箱夹心饼干,让黑娃拎着走进了丽娃家。一看到黑娃,丽娃爷爷便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还有脸过来?没有办法了才想起丽娃,是不是?”
黑娃低着头说:“对不起,是我们错了,赛娃哭得太厉害了。”
丽娃爷爷又说:“不是赛娃哭得厉害你就不过来接丽娃了?想起你妈那句‘先抢救娃子’的话我们就来气。”
黑娃的脸涨得像紫茄子一样,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那,那,那是我妈情急之下说错了嘴。”
丽娃奶奶开导黑娃说:“我们不和你妈一般见识,但你要知道,你是和丽娃过人家,不是和你妈过人家。你要是什么事都听你妈的,你想想,这日子还过得下去不?”
黑娃唯唯诺诺地把丽娃领回了家。黑娃妈和丽娃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如同喷发完的火山一样复归于平静了。
此后,黑娃妈和丽娃再吵架的时候,黑娃还真的听了丽娃奶奶的话,和丽娃站在一边了。黑娃妈不高兴了,逢人便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一点都不假呀。”
赛娃遗传了黑娃的体质,七八个月的时候已可以拉着大人的手蹒跚地走路了。第二个春暖花开之后,赛娃也已一岁多了,黑娃妈决定给赛娃断了奶,让丽娃和黑娃一起到广州打工去。一家人都沉浸在洋洋的喜悦之中,但令每个人都想不到的是,喜悦之中却潜藏着更大的家庭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