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妈看沉檀答应得那样委屈，是真的很想给这孩子一巴掌，但想想，三姑妈还是忍住了。
孩子有什么错呢？
四岁的娃儿，懂什么呢？
“当啷——当啷铃——”
大路尽头，上课铃声拉响。
“搞快点去！”三姑妈又急起来，把沉檀往大路上攘，骂她，“喊你起又不起，晚上又不睡，搞得嫩个暗法子，又迟到了，天天迟到，我要是老师，我把你皮都打落一层……”
这样的话，若是由母亲来说，多年后，回想起来，或许能察觉到其中深深爱意。
毕竟爱之深，责之切。
母亲骂你，是在抱怨你不够好，也是在抱怨自己不够强大，无法替你做到所有事。
但母亲骂你多深，便爱你多深。
你系不好鞋带，她都能把你一顿痛骂。
可若是你遭之不幸，她亦是同样愿意以身相替。
但——
但三姑妈，既不是沉檀的母亲。
沉檀对于自己母亲，也毫无爱意。
甚至没有知觉。
不曾知道母亲是什么，不曾知道有母亲会是怎么样。
所以沉檀心底只有无尽抱怨，只有无尽埋怨。
若不是你拉着我絮絮叨叨，我早就到了！
若不是早饭烧晚了，我又怎么会这么迟才出发？
明明是你不好，你半句不怪自己，就知道怪我！
摸摸耳朵上破皮的地方，沉檀眼里含着泪水，带着屈辱，慢慢吞吞往大路上走。
三姑妈见她丝毫不急，火又来了。
“搞快点！铃声响了！听到没得？搞快点噻！”三姑妈急急喊着，恨不得自己替沉檀跑去上学。
多年前，她也上过两天学。
那会儿沉檀祖父不愿意女子待在家里。
姑娘多了，住处又少，总免不得生口角。
虽然沉檀祖父思想很封建，也信女子不出闺阁那套。
可家中条件摆在那里，没法给女子，一人一个闺阁。
再者，他更觉得，好屋子都该给儿子们睡。
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就把几个姊妹，撵到学校里识字去。
不指望她们真识得什么字，不在家里吵事，叫家中清静，那就最好。
那两天学，在三姑妈一生时光里，算是最快活的日子了。
没有沉檀祖父那样严厉的面孔摆在头上，也没有姊妹间的龌龊，还有学识很大的先生教学，叫她知道如何做人，如何写人。
原来生活里，那些不平等的男女，落在纸上，也都是相同的一撇一捺。
可惜，两天后，因着无人在家带沉檀父亲，也因着无人帮扶沉檀祖母养猪，沉檀祖父又反悔了。
叫三姑妈回家，背着背篓，里头装着弟弟，拿着镰刀，上山割猪草。
低贱的猪草和尊贵的弟弟，全部和在一起。
三姑妈偶尔也会生气，拿猪草故意把弟弟埋起来。
像是在埋葬自己，对知识的渴望，对未来的幻想。
但弟弟总是使坏，把她割好那些猪草通通从背篓里丢出去，叫她一遍一遍去捡。
一个丢，一个捡，反反复复，直搞到天黑。
三姑妈心里倒从来没有过怨怼。
沉檀祖父从小的教育，那就是男孩金贵，女孩卑贱。
肯养着她们，不溺死不送人，已是她们很大福气。
所以三姑妈几个姊妹，心里被灌输得，差不多都是这个思想。
再者，弟弟她带得多，虽惹她生气，但的确，也跟她更为亲近。
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很被需要。
总是想让自己活在世上，多一些，被人需要的价值。
所以弟弟眷恋她，需要她，叫她心里得到满足。
养什么，只要有回报，有回应，有回响，也就生不出怨恨来了。
再加上，那会儿，各家各户，都是这个情况。
女子无条件为兄长，为弟弟付出。
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便不觉得苦，不觉得怨恨了。
可读书，还是想读的。
听着那铃声响罢，三姑妈更为焦急。
一种无声的催促，在步步紧逼三姑妈心弦。
“跑快点！”三姑妈催沉檀。
三姑妈几乎已经想象出，老师站在讲台上，一个个点名的情形。
沉檀心里带着气，带着怨恨，也发狠跑起来。
她的性子，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样环境下，养出极端来。
你嫌我慢？
好，那我就快！快得叫你害怕！
沉檀疯狂地往前跑！
大路两旁的水田，有许多，已经放了水。
沉檀好几次踩到田坎边上软泥了。
她眼前也开始模糊，看不清路。
只知道往前猛跑，像只发狂的野兽。
三姑妈没有察觉到沉檀的不对劲。
她还是嫌沉檀跑得太慢。
毕竟沉檀是个小孩子，长得不高，腿也不长。
即便沉檀觉得自己已经跑出最快速度了。
在大人眼里，还是很慢的。
三姑妈希望沉檀要跑得更快，要赶上，清晨的第一节课。
那才好。
把当年那个，没机会读书孩子的遗憾，一并弥补上，那就最好了。
人生，尤其是父母的人生。
因着各种各样原因，他们不得不在正是打拼的年纪，生儿育女。
他们那些年少的幻想，那些远大的理想。
被儿女拖累，被现实折翼。
因此他们只得，将这些希冀，寄托于下一代。
而后世世代代重复。
点点滴滴积累。
哪怕最后，仍不曾实现。
哪怕历史在无情往前走。
曾经那些幻想理想，早就被时代淘汰。
可他们无法更改。
无法救赎。
这是文明的悲剧。
这是悲剧的重复上演。
但沉檀不管什么所谓悲剧。
她只知道，此后，自己那顿不知该去何处觅的午饭，总算是有了着落。
“啥子？你三姑妈不允许你带饭，喊你每天中午必须回去吃饭？”班长大人睁大了她那双温柔好看的眼睛，显出惊讶来。
对于沉檀必须得回家吃午饭，班长仍是那样的心态。
一面觉得遗憾，不能跟好朋友共进午餐，不能准确知道，好朋友究竟能不能吃饱饭的遗憾。
一面也替沉檀感到幸福。
回家吃饭。
这四个字对班长大人来说，代表着幸福，代表着满足。
不管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不管家境贫寒富庶。
家就是家，就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幸福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