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南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忽被“铛”一声清越的钟响惊醒。回头，是砍柴归来的小和尚智若。

“施主，发什么呆呢？”智若笑问。

“心烦，学不进去，随便走走。”里南勉强一笑。

智若合十：“心乱则智昏，心定则慧生。求取功名，最忌心猿意马。”一语中的，里南有些窘迫，岔开话题：“方才在禅堂见四幅画，配诗深奥，佛理却妙。为何画的都是两棵树，一荣一枯？”

智若仰首，目光澄澈：“当年世尊于拘尸那城婆罗双树间入灭。四方双树，皆一枯一荣，称‘四枯四荣’。东方示‘常与无常’，南方喻‘乐与无乐’，西方表‘我与无我’，北方显‘净与无净’。荣华之树，显涅槃本相：常、乐、我、净；枯萎之树，示世间真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世人常执‘常乐我净’为四颠倒，佛说‘无常无乐无我无净’方是实相。世尊于这八境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即是我佛所言——涅槃寂静。”

“涅槃寂静…” 里南喃喃，想起智若曾赠的“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一时惘然，望着远天出神。

俯仰天地有孤独，自在岁月任荣枯。

半晌，他回神问：“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智若指向西北：“瞧那朵乌云，大雨将至。”

里南望去，果然一团浓墨般的乌云压来，忙告别智若，奔回法堂：“师父，要下大雨了，今晚留宿还是回去？”

英素想起上次狼狈，立刻合上书：“回！家里自在。”

出寺门时，里南又瞥见那副对联——“人生似梦又非梦，世间若真却不真”，心头一阵恍惚。身边的英素如此真实…他忽地自嘲一笑：“古人云‘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管他梦耶非梦，师父在侧，便是此刻真实。及时行乐吧！”英素因上次崴脚，下山格外小心。

归途，英素轻声道：“有些累，唱首歌给我听吧。”

里南骑车，望着天边翻滚的墨云，想起网吧里看过的张信哲《别怕我伤心》MTV——雨中挣扎呼喊爱人的画面。诗诗常哼，彼时无感，此刻却觉应景。趁雨未至，他低声唱起，歌声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情。

英素许是照顾杏儿累了，听着听着，竟靠在他背上沉沉睡去。里南心中一暖，将车骑得极稳，生怕颠醒了她。

回到星月轩，一片漆黑——停电了。

“师父先歇会儿，我去买饭。”里南道。

英素“嗯”了声，回房躺下。

里南小跑出去，从张家饺子馆打包两份水饺凉菜，路过商店买了支红烛。回来道：“屋里闷，去阳台吃吧？”

英素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笑应：“好啊，我去洗手。”

里南将小桌搬到阳台，摆好饭菜，点燃红烛，又开了剩下的红酒倒入高脚杯。烛光摇曳，映着英素微红的脸颊，如秋日熟透的苹果。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隆重？”英素疑惑。

“当然是好日子！”里南笑答，“吕老师和尤老师大喜，还有…”他故意停顿。

“还有什么？”

“还是…我拜师第153天纪念日。”里南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英素一愣，随即失笑：“这算什么日子？弄得像过年！”

“反正是好日子！这是专为你准备的烛光晚餐。”里南目光灼灼。

英素看着红酒：“非要把这瓶喝完？”

“这般好酒，只有师父这样的人品，才不算暴殄天物。”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英素挑眉。

“我觉得…”里南激动道，“你就和李白一样！”

“哦？怎么说？”

“都是…谪落凡尘的仙人！”里南语气笃定。

英素莞尔，低声嗔道：“就会耍贫嘴！”

两人边吃边聊，欣赏叶湖夜色。烛光下，酒意染红了英素的双颊，更添娇艳。里南频频举杯：“今日见吕老师尤老师终成眷属，真替他们高兴！来，为他俩贺一杯！”

英素抿了一口，轻叹：“他们是幸运的，历经坎坷终得圆满。这世间多少有情人，或天涯相隔，或阴阳永诀…”

“师父说得太悲凉了！”里南打断，鼓起勇气问，“师父…你有喜欢的人吗？”

英素脸颊飞红，含羞道：“这问题…我拒绝回答！”

里南见她面若桃花，心痒难耐，不依不饶：“不行！今天必须说！说了…我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秘密？你又哄人！”英素不信。

“真的！你告诉我，我就说！”里南央求。

英素架不住他纠缠，无奈道：“好吧。不过…你得兑现承诺！”

里南心花怒放，用力点头。他笃定英素喜欢的是自己！他的“惊天秘密”就是——待她说出名字，他便将多年前梦中溪畔相会之事和盘托出，再深情告白：“你喜欢的人，也深爱着你！世间万千美景，窗外月色或细雨，都不及师父万一。”光是想象，已甜入骨髓。

英素微醺，举杯又饮一口：“这个年纪…说没有喜欢的人，是骗人的。”她顿了顿。

里南的心提到嗓子眼，抢道：“先别说！让我猜…是咱们班的吧？”得到肯定答复，他更激动，故意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英素一一摇头，打断他，声音忽然有些清冷：“别猜了。告诉你吧，是梁学虎。”

里南已闭上眼，等着自己的名字如天籁般落下，却等来一记闷棍！

“梁学虎？！”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他浑身一颤，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极力控制着僵硬的面部肌肉，声音干涩：“原来…是他？”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英素低头，带着一丝羞涩：“没想到吧？”

“为…为什么喜欢他？”里南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发飘。

英素反问：“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里南低头沉默片刻，艰难吐出：“…不需要。”心，已在瞬间被碾得粉碎。

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淹没了他。他怕再待下去会失态，强撑着起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知怎的…肚子突然不舒服，我先进屋躺会儿。师父慢用，碗筷…明天我来收拾。”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门关上的刹那，强忍的泪水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他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无声恸哭，直到后半夜，泪似乎流干了，胸口却堵得窒息。无法入睡，他轻轻起身，摸黑打开防盗门，独自下楼。

他像梦游般走着，对头顶翻滚的墨云和隆隆雷声浑然不觉。路过梦醒亭，想起诗诗，不知她身在何方。恍恍惚惚，竟走到了商兴中学门口。望着校牌，这一年光景如走马灯闪过——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推着他身不由己地滑向深渊。

又一道刺目闪电，炸雷在头顶爆开！惊惧之下，积压的悲愤喷薄而出，他仰天嘶吼：“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话音刚落，一颗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额头，紧接着，万千雨箭倾盆而下，将他从癫狂中浇醒。

暴雨如注，归路已断。他瞥见校门对面熟悉的公用电话亭，踉跄冲了进去。刚躲进去，身后便传来“哗——”的巨响，如天河倒泻。

躲了近半小时，雨势丝毫未减。头顶虽暂时无虞，但冰冷的雨水溅湿裤脚，冻得他瑟瑟发抖。脸上的泪混着雨水，心里的痛裹着寒意，绝望无力感将他吞噬。他重重拍向电话机，话筒应声跌落，在半空无助摇晃——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

他忽然想起蓝果丽去年给的201卡还有余额。颤抖着拿起话筒，拨通了那个号码。

“谁啊？”熟悉的声音传来。

“果姐姐…是我…”里南带着浓重鼻音。

“里南？！”果丽一惊，“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出什么事了？”听他不语，只闻压抑的抽泣，她急问，“你在哪儿？”

“我…被困在学校对面的电话亭里了…”里南泣不成声。

“不是放假了吗？…这么大的雨还有闪电！你千万别动！”果丽说完便挂了电话。

听着忙音，里南心沉谷底，知道她还在生气，更觉凄凉。靠着冰冷的亭柱滑坐在地，蜷缩着抱头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你这倒霉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里南抬头，竟是蓝果丽撑着伞冒雨而来！他先是一愣，随即泪水再次决堤。

果丽顾不上他激动，伸手将他拉起：“走！先跟我回家！”

两人在狂风暴雨中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走了半小时，回到蓝家苑时都已精疲力竭。果丽扔给他一套蓝色睡衣：“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别感冒了！”自己转身上楼。

里南呆坐沙发，连打两个喷嚏，才觉寒意刺骨。洗完澡出来，果丽已换好小熊睡衣坐在沙发上，笑问：“清醒点没？”

里南心中悲恸未消，低声道：“果姐姐…有酒吗？”

“有啊！”果丽起身进里屋，拿出一瓶白瓷瓶酒晃了晃，“酒管够！就是没菜。”

“不要菜…”

“行！去阳台茶室喝！”果丽引他上楼。

里南闷头连灌三杯。果丽看着他：“三杯下肚还不吭声，除了为情所伤，没别的原因！”

里南又灌一杯，声音沙哑：“我觉得…是老天在捉弄我！”

“老天怎么捉弄你了？”果丽挑眉。

“一切都像安排好…顺理成章…可结局…”他哽咽着，猛地爆发，“我对她一片真心！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泪水再次滚落。

果丽嗤笑：“酒劲儿上来了！看来不是假酒！”

里南又灌一杯，放下酒杯：“果姐姐…我很小就常梦见一个白衣女子，像仙女一样，在山林溪水间…我一直以为是我一个远房姑姑。直到遇见田英素…她和我梦里的神女一模一样！那时我才知道，那些梦…是真的！后来发现，那山林溪水就在梦真寺后山…”

“梦真寺后山？”果丽微讶，“这我倒不知道，有机会得去看看。”

“为了她，我放弃了荷香，伤了娇珂，气走了你…为了她，我忍气吞声，患得患失…我以为真心能换来懂得…没想到…”里南痛苦地闭上眼，“她心里装的…竟是个人渣！”悲愤再次涌上，他强忍泪水，将这段日子的倾心付出与幻灭尽数道出。

听完已是凌晨。果丽安慰道：“说不定…她是逗你玩的？谁会真喜欢人渣？”

“不！她是认真的！”里南摇头，泪光闪烁，“我一直把她当冰雪神女，以为她超凡脱俗…其实不是！”

“这点你说对了。”果丽冷笑，“雪，本就是俗物，终归要从天上落下来…和尘土垃圾混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冥冥中自有天意…结果却是这般痛苦！”里南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猛灌，泪水和酒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

见他已喝下十来杯，果丽道：“别光喝！我去给你倒杯水。”起身进屋，端出一杯矿泉水。里南喝了一口，表情痛苦。

“要不…”果丽试探，“我去帮你把她叫来？也许有误会？”

“她亲口说的…能有什么误会？”里南苦笑，又倒满一杯。

“也许…她只是不想待在这儿，想跟他出国呢？”果丽试图宽解。

里南知道是安慰，不再言语，只闷头喝酒。果丽见状，转身离开。

不知又喝了多少，里南彻底醉了，趴在桌上。朦胧中听见有人唤他，费力抬头，眼前却模糊一片。

“谁…？”他含糊问。

“是我…你的师父，田英素啊。”声音温柔。

里南努力睁眼，门口那抹白色身影如此清晰——正是英素！穿着白裙，笑盈盈看着他。

“师父？！你怎么来了？”他激动起身，不慎碰落水杯，“啪嚓”碎了一地。

“蓝果丽找我来的。她说你心情不好，在这儿喝闷酒呢。”英素走近。

“她人呢？”里南环顾。

“她说…不打扰我们说话，出去了。”英素柔声道。见里南又要倒酒，她按住他的手：“别喝了，里南。有什么心里话…对师父说吧。师父爱的…是你，不是梁学虎。”

里南不信，颓然坐下：“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你怎么不懂？”英素声音带着急切的委屈，“我是怕伤害你才故意那么说的！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人渣？”

里南抬头，英素正张开双臂，眼中满是期待。他定了定神，确认不是幻觉，狂喜之下就要冲过去。刚迈步，拖鞋踩到玻璃碴，刺痛钻心！他却顾不得，踉跄上前紧紧抱住英素：“师父！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傻孩子…我怎会不知？”英素轻笑，主动吻上他的唇。

压抑已久的情欲如火山爆发！里南疯狂回吻，两人纠缠着滚倒在果丽宽大的床上。英素紧紧抱着他，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背脊。里南早已忘却疼痛，只想将所有的爱恋、痴迷、渴望，酣畅淋漓地倾泻。那一刻，他仿佛重回幼时的纹兴河，与那白衣神女在温水中沉浮、翻滚，销魂蚀骨，无法自拔…不知多久，他终于力竭，拥着怀中人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鸟鸣啁啾。里南揉着昏沉的脑袋坐起，发现自己独卧在果丽的床上。墙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挂轴映入眼帘，“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字格外醒目。昨夜种种在脑中翻腾，是梦？是真？

他穿上睡衣下楼，客厅空无一人。厨房传来声响。他轻推门，期待看到那抹白色，却见蓝果丽正专注地煮着什么。

“醒了？”果丽回头笑道，“以后别喝那么多了！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上床。”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睡你床上了？”里南茫然。

“你醉得不省人事，本想扶你去楼下客房，实在拖不动，只好委屈你睡我这儿了。”果丽揶揄，“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我睡沙发了。”

里南怔忡半晌：“还有…别人来过吗？”

“喝酒喝傻了？”果丽失笑，“谁会来？”

里南挠头：“昨晚…做了个梦，感觉…好真实。”

果丽抿嘴一笑：“我猜你梦见谁了？忘了梦真寺那副对联了？‘人生似梦又非梦’。赶紧吃饭！”她指了指灶台。

里南低头一看，锅里竟是方便面，失笑：“大早上吃这个？”

“这可不是普通面，”果丽得意，“是我独创的‘爱心面’，轻易不给人做。你小子今天有口福了！”

“你常吃方便面？对身体不好。”里南皱眉。

果丽拍手笑道：“事事都按清规戒律，跟苦行僧有什么区别？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爽’字？”她用漏勺给他盛了一碗。

里南接过，见只有面没有汤。筷子一搅，搅破了一个半熟的荷包蛋，金黄的蛋心如蜜糖般流淌，裹住面条。尝一口，竟异常美味。

“果姐姐，你真是奇人，方便面也能做得这么好吃。”

“好好珍惜吧，”果丽意味深长地笑，“以后…你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轻易给人做。今天为你破例，已是难得了。”

里南默默吃面，半晌，忽然抬头：“果姐姐，我昨晚…真的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果丽看着他，笑容淡去：“我告诉过你，梦是假的，得回现实。昨晚你一边喝一边哭，记得吗？‘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好酒都让你糟蹋了！”

里南羞愧低头。

“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天。”果丽平静道。

“为什么？你真能未卜先知？”里南惊愕。

果丽站起身，目光锐利：“你没听过吗？爱一个人，七分就好，留三分给自己。别让自己卑微到退无可退。再说，你觉得你有什么能让她爱上你？美貌？家世？金钱？你都没有。”

“可我对她一片真心！”里南争辩。

“真心？”果丽嗤笑，“你怎么知道别人对她不是真心？你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跟你就是蜜罐，跟别人就是火坑？你的‘一片真心’能持续多久？能保证一辈子吗？听你说，她经历那么多苦难，早把人生看透。她只会爱上能给她想要的东西的男人。所以，她或许感激你，觉得你是个好人，但绝不会接受你的深情，更不会爱上你！不被接受的痴情，就是别人的负担！懂吗？”

“她想要什么？”里南放下碗，声音发紧，“我学习比他们好！前途比他们光明！我为什么给不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果丽冷笑，“现代社会，几乎不可能！阶层的上升，需要几代人的积累！你所谓的前途，只是你想象中的幻影！考上好大学又如何？别人出国镀金，回来资源人脉样样碾压你！你想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做梦！”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也别看不起那些学习差、没背景的同学。他们早早进入社会，在江湖摸爬滚打，机遇可能比你多得多！正路只能按部就班，野路子…反而可能有奇遇！”

“我要是考上北大呢？”里南不服。

“有了田英素，你还考得上北大？”果丽目光如炬，“你家里…是不是有人特别、特别期盼你考上北大？比如…你父亲？”

里南浑身一震：“你…你怎么知道？！”

果丽叹息：“一个人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最深。你父亲的性格，几乎就是你的底色。佛家说的‘贪嗔痴’，并非大奸大恶才有。你父亲对北大的执念，就是一种‘痴’和‘贪’！这两样一旦占据内心…将来必遭反噬！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

里南低头，长久沉默。碗里的面已凉透。再抬头时，眼中多了几分沉重与清明：“果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果丽脸上重新浮现那抹熟悉的、略带神秘的笑意：“临别赠言，再送你个故事吧！”

欲知果丽讲何故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