佡(xian)允再抬头凝目时,他眸子里疯灌起数以万计的滢泊,将原本乌眸黑亮的光芒全数淹没。
是覆水难收,是从此思量无处不得位。
“为什么!我步步都在思测如何让阿瑛活得无忧无虑,到头来却是离心、生厌、直至死别的一派自缚!”
他声色暗哑又悲悯,字字句句都在嘲讽自己到头来一派谨慎所作所为皆不过是作茧自缚。
他的眸明明完整,却又被层层涟漪縠(hu)纹融绉成支离破碎,好像有什么自他眼中崩塌坠毁。
那股暗哑又汹的氤氲的水波被雾卷起,徒然残忍蹂躏了他眉间细水长流般的淡泊。
身下的血泊宛若墨染,然而丹青未干,他的臂弯卧着的那纤细的人却连一丝呼吸也尚未存。
眼泪似烛油般滚烫灼烧,转瞬之间又变得冰冷如凝雪。
怀中人身下的血泊已冰冷而微微凝固,蹭上指节的暗红血色如乱珠凝烛泪般,微红结露,忽而化作万里冰冷,使他觉得神魂俱寒,却又被束缚在这个躯壳中不得自由,只苦苦承受。
那般的无措,那般的惶恐。
拺(se)慈眼暗一瞬,他极慢蹲下身子,雪白苍逸的袍子散开堆积在地,他的手还握着那半边鲜红的心,心脏微弱的跳动,其上沾着的血滴不停顺着他冷白的手指滴下,染上像白幽昙的袍子。
他声音如鲛珠错落泻银盘,在雾中如此清明:“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不过是皆归鸿蒙,无人知晓残念行于黑暗,永世长存侍奉光明,或不只绝路。”
他在佡允还未来得及反应的一瞬,只手掌轻柔一推,在佡允一潭死水,如同在无人察觉的时候腐烂,爬满绿苔的空洞眸子的注视中,将那半颗心隔空打进了佡允的胸膛。
佡允目中水色泛着白,在明暗相对间的琉色中如同碎玉溅珠逐渐崩裂衰败,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沙哑破碎,在意识沉溺的那一刻,饱含着无限悔恨的呢喃:“只道是万般成空。”
他因这幕幕痛响,使神智在转瞬溃崩的边缘。
恍然间他浑浑噩噩细陈,世人皆不懂他内心坎坷刻骨,偏爱下又得艰难守住对天道的若谷心胸。
拺慈的声音温如清泉,叮咚作响于池畔:“到头来究竟为谁的罪恶?”
他那双淡泊平静含着苍霜的眼,好似空无一物半尘,又好似瞬息容纳了山川风月、苍莽荒茇(ba)。
……
云枝微仰下巴,目凝云破之处那常年寒冰不化的雪山。
她眼里蕴着光华,似有隐秘的流泉缓慢的流转其间,伴随的还有漫不经心的恹吟:“应道是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那雪山正是太祈山,饶是冬寒天转微春,日融煦暖,也终究化不开太祈山那苍白的雪色,以致于山脚下的也透出些穿骨的冷气。
云枝气定神闲的站在山脚下,身后翻飞搅动的乌发像是要将一身素枝白衣的她缠入雪色之中。
她素来有些缄默望山川风月的习惯,如今下界多年,倒是越发严重了,她到此处时也总是忍不住想起她温柔包容又残忍的师父。
如果师父和我一起就好了,云枝出神的想。
佀(si)檠(qing)一直是意难平隐晦的雀跃,也向来是难开口的心结。
她每每想到这些竟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阴翳覆满心间。
她甘愿迷失不醒悟,可终归这份情是荒诞至极的。
知微掬了一手雪,笑意直喜上眉梢:“哇,姐姐,我一直生活在南方,极少见过这么大的雪山。”
云枝转过头去,无声回了神,那种山雨欲来的哀感才消散许多,她略显瘦削细长的白颈上是独绝清越的侧颜。
“太祈山寒雪永存,你要是实在喜欢,我们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也可。”
那样柔软又平淡的音色令知微感到安心,她心里好似溢出些陌生的东西,是从未出现过的,就像掬了一捧有形的水,难以言喻的舒适,知微越发笑眯了眼,像只小燕雀扑向云枝,亲昵的搂住云枝的手臂:“姐姐~”
云枝伸手虚虚压开她贴于自己极近的头颅,语气是淡泊又气定神闲:“你是没长骨头?没个正形。”
明明是责怪的意思,语色却是柔软平静的。
云枝轻缓晃了一下脖颈,直起下颌,望向漫天溯雪。
太祈山气候寒冷,暮色四起,雪雾结千层冰霖,苍茫雪云天无鸟迹,雪色临秀山川,冰冻蔓延无边,茫茫中,叫肉眼难辨外物。
而这时,呼啸的寒风中隐隐响起钟之声,由远及近,空荡又深远的沉锵之力似在召唤灵魂出窍般。
云枝目光聚焦于山顶处,雪花点点絮絮晕开霭色薄雾处,苍辉满溢,似破晓之音,她情绪竟也慢慢跟着安定下来。
“太祈山自开山以来一直由汨罄派守护,准确来说是镇守安定山顶上的镇魂塔,不过听说最近那塔并不安生,人界凡有能之辈,皆都不请自来,为的便是镇压其中蠢蠢欲动的恶魂,我们今儿的目的便是以能者身份上山镇压。”
云枝置身于漫天风雪皑皑,她语气微漠,在寒风中细碎散开,似恍惚之间便被风吹散。
随即知微甜声应好。
……
太祈山汨罄派山门建于山腰,整座山都已布下法阵结界,因这缘故,两人踏入结界之时,便风雪静止,寒意消融,琼枝刹那变青枝,带着初春的盎然和碧色,尚微冷,却不是雪,为有沉沉暗香来。
晴风破寒冻,催山光露早春,温凉适集。
厚重而庄严的钟声再次响彻,在一片空旷宁静中,忽的两人面前如水光波展,如同一泓山麓泉穴,隐隐伴着清凉的水圈泠泠声。
澄滢琉璃光色泛开之间,钟声也隐去,而后凭空出现了一道山门,古朴庄雅下是一前一后两道男子的身影。
为首的男子身着极简素白袍衣,眉长而薄,眼含碧波,如巍峨玉山,他生了一张极为光润丹晖的薄唇,衬得面上那温和浅淡的笑意平白无故有了几分艳色绮丽。
云枝目无波澜,甚至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直至看清他身后之人。
那人行得是不紧不慢,不喜不怒的姿态,像一把收敛了锋芒的,沉入鞘中的刀,明明慵懒随意却又挡不住凉薄如冰,他月牙白的袍子和垂至脚跟银发辫,好似落了些薄薄的水光,皆是皓霜之色,他目上落拓了苍劲若白龙游走的符印,眉目皆为月华凝聚的白。
云枝清浅的笑容骤然拉大,变得有些扭曲,就像日光被黑影割裂,她滤去眸中微转的碎光,莫名落了些哀感顽艳的味道。
饶是多年未见,她仍觉得这份情意未因时间的阻隔而冲淡,反而因这措不及防的相见,那相思便显端倪,直至越发浓烈。
她想诉尽衷肠的师父佀(si)檠(qing)措不及防出现了。
她从历世中长出了坚不可摧的尊严,从一座座城里重新拾起了自尊和骄傲,混沌烟尘中散发的渺渺微光,照亮她的卑微。
可这一面,让她心腔里突然埋没许久的情意就像碧野里的一枯草,残咽苟活蛰伏已久,只为在这瞬间蓄势待发,疯拔而出。
泯灭她所有的尊严和防线。
那微漠的幽怨,于这一面之下充斥了她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