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冯卿从农大试验田中,带回了蒙草J–05幼苗,拿到实验室用刀片处理根茎做样本分析,一不小心,锋利的刀片划伤了虎口,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掌往外流淌。
冯卿愣了一下,攥紧左手大拇指,右手赶紧拿纸巾擦实验台上滴下的血迹。
“你手怎么啦?”
乌云珠拉教授带着几个研究生进了实验室,看到冯卿左手血迹斑斑,立马赶过来看。
“你个傻孩子,手重要还是台面重要!”
珠拉教授抓住冯卿的胳膊,把她拉至清洗台,用流动的水快速清洗一遍伤口。一个学姐从柜子里迅速拿来小医疗箱,珠拉教授用棉签蘸取碘伏消毒,然后用纱布轻轻地包扎起来。
冯卿看着外婆的动作,慌了神,她的眼睛渐渐通红,湿润,一颗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地打在手背上。
师哥师姐们看着自己的这个大三的小师妹,导师的亲外孙女儿,面面相觑。这个平时安安静静,跟在他们后面比他们研究生还卖力的小姑娘,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要说她娇气吧,不至于手受伤了还先想着擦实验台面。要说她坚毅吧,那也不至于手都包扎好了,看着自己裹成白粽子的手,委屈巴巴哭成个泪人。
“现在知道疼了吧,再哭,你师哥师姐们可要笑话你了!”
珠拉教授摸摸冯卿的头,又看向她的学生们,打着趣儿说道。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冯卿哇哇大哭起来。
“哎呦,多大的人了,还说不得了。你昨天晚上才从海南那边回来,回去好好休息吧!”
冯卿难过的是,忽然想起的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中考后,就猝不及防失散的那个夏天。
冯卿上午上完兴趣班回到家里,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客厅里,奇怪啊,今天不是周六日吗?
“……谋杀……北花园…受贿…不过就是……”
冯卿听到父母卧室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搞什么呀,这么神秘兮兮的。
“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父母卧室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卧室门打开,父母都走了出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冯卿。
“怎么啦,我没有偷听你们说话,我什么也没听到,干嘛这样看着我呀,我什么也没干,宋筠不在,我也做不了他的帮凶。”
冯卿耸耸肩,摊开手,一脸无辜地说道。
“谁说你犯错了,我和你爸爸在商量,今年暑假时间长,送你去呼市多陪陪你外公外婆,他们挺想你的呀!”
秦玫看着孩子,微笑地说道。
“好啊好啊!我也很久没去草原玩了,这里的马场哪里比得上呼伦贝尔,还有响沙湾的骆驼。哈哈哈!宋筠这下可吃亏了,一直嗷嗷叫着要和我去内蒙,结果他前脚刚去海南,我后脚就要去了,等他回来让他知道了,可不得又要磨我了,哈哈哈!”
冯卿一想到宋筠眉头紧皱,憋嘴瞪人的表情就好笑。
“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去和朱德霖说一声。”
“不着急,说不说也没关系,他会知道的。”
“那怎么一样呢! 我们是朋友,不说就是不告而别,总是不好的。”
冯卿缷下小提琴包,拿起一个苹果洗起来。
“刚好我去他家那边看看,你们刚才好像说到了北花园和谋杀啥的,我发誓是我进门恰巧听到的。”
冯卿举起双手以表无辜,然后啃了一口苹果接着说,“是我们大院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进大院的时候,看到院门口停了两辆带徽章的车,然后一群黑色制服的,有特警朝着东边,朱德霖家那个方向去了。”
冯卿说完就要出门,秦玫一下子拦在冯卿前面关上了门。
“你这几天先不要出门了。”冯国看了秦玫一眼,一脸严肃地对冯卿说,“确实大院发生了一些事,外面不安全。”
“好的,”冯卿懂事,听话,一般父母不主动告诉的事,都不会去追问的,“那我给朱德霖打个电话,让他下午不要来找我了。”
“不要!不用打电话,你朱叔叔应该也会让朱德霖不要乱跑的。”秦玫拉住了冯卿的手,阻止她靠近座机。
“妈妈,你们太奇怪了吧,打个电话又不会出什么事儿,再说,我数学题还要问朱德霖呢!”冯卿不可思议地看着妈妈和爸爸。
“你朱叔叔家出事了。”冯国走到冯卿面前按着她的双肩说道。
“国子你告诉孩子做什么!”秦玫第一次在冯卿面前指责冯国。
“她不是小孩子了,一直瞒着,骗着,怎么可能呢?”冯国看向秦玫说道,停顿一下又对着冯卿说:“丫头,你去内蒙不是度假,而是我们一家人都要去那边生活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我们家怎么了,我们是逃难吗?朱德霖家怎么了?他们家犯什么法了?”
冯卿一个头两个大,感觉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这样了。
“这些是大人的事,和你无法解释,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会没事的!”
“那朱德霖家会没事吗?”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
冯卿的眼睛里啜满了泪水,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本能的害怕,本能的难过。我们女侠一样的冯卿,前15年流汗不流泪的冯卿,大概不知道的是,她以后会是个爱哭的女孩,只会哭的女孩子。
冯卿看向爸爸,又看向妈妈,可是他们都不再给她任何解释了。
秦玫过来抱住冯卿,说:“皇城根底下,有的是一朝变天的事儿,我们以前能将你保护地很好,以后也会一样的,爸爸妈妈都在呢,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妈妈,我们都会安然无恙吗?”
冯卿带着哭腔问道。
“是的,内蒙有外公在呢,我们会没事的。”秦玫吻了一下冯卿的额头。
“爸爸,我想知道朱德霖家怎么了,他怎么办啊?”
冯卿挣开妈妈的怀抱,过去拉起爸爸的手。
“他们家的事,我们无能为力了,但是朱德霖只是一个孩子,他会没事的。”
“那朱叔叔呢?”
冯国沉默不语,对着冯卿说:“你和妈妈收拾一下,我们在内蒙的工作调动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走!”
冯卿听到爸爸的话,十分震惊!原来他们家什么都安排好了!可是朱德霖家还被蒙在鼓里!
朱德霖昨天还和他说要带她去上海迪士尼乐园玩,朱叔叔联系上海那边的商会秘书长,他们的酒店住宿和出行都安排好了。
他俩还暗暗得意了一把,等宋筠回来了,又可以炫耀一番,谁让他一放暑假就去海南了。
那么好的朱德霖,事事都会为冯卿和宋筠考虑的朱德霖,可是她却要丢下他一个人逃走。
那么骄傲,优秀的朱德霖,对未来有宏图大志的朱德霖,可是现在朱叔叔却要倒台了,他以后怎么办啊!
“你和朱叔叔不是一派的吗?大难临头,你怎么可以抛弃战友,偏安一隅!”
冯卿一把甩开冯国的手,大声叫喊着。
“啪”冯国一巴掌扇在冯卿的脸上。这是15年来,冯国第一次打冯卿,一直以来,她都是她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温柔地宠爱着的。
“你这孩子昏了头了,胡说八道什么!小玫,把她锁在卧室里!”
冯国和秦玫把冯卿拖拉进卧室里,不顾冯卿的哭喊。
北宁真是要变天了吧。
“妈妈,你放我出去啊,我担心朱德霖,他怎么办啊!我想去见见他!求你了,妈妈!”
冯卿拍打着房门,苦苦哀求着,可是大人的世界都是铁石心肠,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冯卿哭累了,瘫坐在房门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门口外秦玫一直没有走,她听着女儿的哭诉和哀求,心疼地掉眼泪,可是孩子们怎么能懂大人世界里的无奈和权衡呢!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冯国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目光所及之处是最东边的那座小洋楼,朱青云住所。
“妈妈,我不出去了,妈妈,你在吗?”
“妈妈在呢。”
“我可以联系宋筠吗?”
“暂时不要联系了。”
“宋筠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的,我没接,他会担心的。”
“电话爸爸会去接的,以后他会知道的。”
“妈妈,我们帮不了朱叔叔,可以让宋爷爷帮啊,宋爷爷最爱宋筠了,宋筠去求他,宋爷爷一定会帮到朱叔叔的!”
“宋筠不会回来了,宋筠是你宋爷爷骗去海南的。”
那天参加完贺小歌的烟火晚会后,宋筠就和他们一脸臭屁地说:“哥哥,我要去海南啦,不过你们不要太想我哦,本公子探完亲就会回来的。唉,谁让本公子是个香饽饽,哪里都需要啊!”
宋筠的父亲在海南任职,工作繁忙,但是以往都是每年的探亲假夫妻二人一道回来和宋家老小团聚。
小时候,宋爷爷会对宋筠说是爷爷奶妈太想小竹笋,才把小竹笋从爸爸妈妈那里抢过来的。但是长大后孩子不好骗了,宋筠知道所谓的妈妈其实是续弦,有后娘就会有后老子,这事儿放在谁家都是一个样儿。但是那是他的爸爸啊,他多多少少还是会想念,会期待。
宋筠的小心思,冯卿虽然不拘小节,朱德霖却心细如法,他们俩十分默契地一起守护着宋筠,一起爱护着他们那个其实很想要爸爸疼,妈妈爱的宋小宝宝。
冯卿和朱德霖一起送宋筠到机场,登机前他们互相拥抱,拉拉小手手。
“哎呦,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明明没有那么伤感,你干嘛这样啊!”冯卿毒舌。
“哎呦,这是本宝宝第一次出远门啊,仪式感一下怎么啦!你又不会少块肉!”宋筠捏起冯卿脸上的肉肉。
“女孩子的脸不要这样捏!兄弟,再给你一个强劲的拥抱吧,一路顺风,到了报平安!”朱德霖拍掉宋筠捏脸的手,把他用力地抱起来,举高高!
“哦哦哦,朱霸霸最好了,还是朱霸霸最疼我啦!”
宋筠,竟真成了送君。
“…………原来你们都是同谋,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
冯卿回想起这才短短几天,就物是人非了。她又哭又笑起来,感觉自己是个骗子,感觉自己是个懦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心里堵着难受,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感觉要把不她的灵魂给咳出来,誓不罢休。
她爬起来,挪到窗台处,透过原先失误焊死的防盗窗看向东边。
她的目光穿过一颗一颗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银杏树,穿过一片一片整齐一致,光彩夺目的琉璃顶,直到能看穿她的好朋友的家。
今天大院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孩童的吵吵闹闹的玩笑声,没有老人的听小曲儿外放的戏乐声,甚至那一树的聒噪的知了声,放佛都没有了。
她放佛能看到朱德霖站在树下,放佛能听到朱德霖的声音,放佛……
一切都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起来,冯卿倒在了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