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打 烊
当我吞着口水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向大市场门前的小吃馆走去。我根本没有想到眼前招呼我的是前几年驻县采购大楼的采购员周伯。那时我们这些兔子都这样称呼他。我们是离县城不远的农民,农忙时在地里抢几天,平时便常年累月到县采购大楼等事做,替大楼搬运货物。采购员都成了习惯,叫我们兔子。
周伯怎么也下海开馆了?按说他该退休享福的。也许是干的第二职业吧。现在的人谁还怕钱多了胀破了口袋?周伯还是那一副菩萨似的笑脸。他问我吃点什么。我脸上挂笑说吃碗热干面吧,便客随主便,按他示意的位子坐下。这时一个女招待过来,利索地收拾我面前的碗筷,擦了擦桌面。我望了她一眼,她没有在意。这不是周伯那个在县百货仓库上班的儿媳么?那时拉货凭着采购员给的货单找她提货,有时还得冲她说上几句好话才行。
周伯的小饭馆占的位置真好。外边整个街市装扮得五颜六色。扩宽的大街足有五十多米,两边还有十几米的人行道。夹在中间的绿化带。树木茂盛,绿草如茵。街区的建筑物鳞次栉比,全都不甘示弱地长着高度。那镶嵌的瓷砖,铝合金门窗像崭新的礼服,为悦己者而容。周伯小馆就在城区新建成的大市场进出口,人流量很大,如此的黄金宝地,想必生意一定很好。
小饭馆摆设很简单,没有装修。案板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另有餐柜架,纸箱什么的,还摆了两张方桌,空间显得窄小。桌凳是新的,树脂漆还在泛光。大小两个炉子放在门前,有点灼人。周伯喊我,黑兔子,来二两三酉子。黑兔子是我的浑号,主要是因为我皮肤黑。他知道我们几个兔子经常聚到一起喝酒,便嘱我带些生意来,我爽快地答应了。周伯又说,切盘卤肉如何?然后下碗鳝鱼码子面,下酒再好不过了。我仍是爽快地答应了。我们跟老朋友似的,毫无顾忌。他还像那时安排我搬运货物一样,只是吩咐。
酒菜上桌,香味扑鼻,美死人了。我一口吞了大半杯,心中好不惬意。周伯与我对着坐下,问我酒菜如何。我说好,并恭维说您还有这个手艺。周伯说这是儿媳办的,我给他们照个场面。我笑着说您还是打工佬呵。周伯勉强一笑,便蹙紧了脸面,说现在单位不行,退休工资没有发的,吃他们的我心里不好受。现在生意难做,饭钱也不好收哇。他这样说莫不是怕我白吃不成?我只好顺他的话,说你儿子在政府里当干部,让他想想法子,还愁没工资?周伯说他在清水衙门,仅是个小职员,无权无势,无心顾及我了。他叹了口气,说八十老人砍黄蒿,一天不死要柴烧哇。我放下筷子,看着他。他那福态的笑脸已被呆滞的目光淹没了。那时候,我们亲近他,戏逗他,无拘无束。眼前我却拘谨起来。让我羡慕的周伯已经不存在了,我叹道。沉默了片刻。他又问我还干不干兔子。我说干,板车停在街那边,这边不准停,被城建的人捉住了要罚款的。他又关心起我家里的情况。我告诉他,老婆种大棚蔬菜,一亩几分田一年下来能长出万把块钱,粮食自给自足,我在街上拉板车,一天能挣三四十,供两个伢子读书,还有点积蓄,日子凑合着还能过。周伯笑了,他替我高兴。可他的笑中似乎藏有说不出的内疚。
我拿起筷子,把一片卤舌头塞进嘴里。我记得以往身上淌着臭汗,满腹牢骚,骂自己是下等人,下等人不是人的时候。周伯便劝慰我,还讲了他过去受过的苦。他三岁死了娘,十二岁就当了学徒,在一个叫郑祥记的杂货铺里干活,连老板娘的尿罐都要帮着倒。那时日本人在茶庵街口设了岗哨,见了小孩就用刺刀戳死,以此寻乐。老板叫他去刘庄收账,就是现在我们村。他刚出门就听说鬼子戳小孩的事,害怕得不得了,于是悄悄溜回店铺,躲在渣草房子里,挨过了一天一夜。老板知道后,痛打了他一顿,遍体鳞伤不说,还赶他出门……周伯说,你们尽管累点,苦点,比我们那时候要幸福得多啦。渐渐,我与周伯的关系亲密起 来,仿佛他不是我们的对头,而是长辈,尊敬的平易近人的长辈。
我只好埋头喝酒,以免话不投机引起周伯心头不愉快。他却羡慕我似的,自言自语说开了。他说开馆子够辛苦的,半夜起来开门张罗,摆场子、生炉子。开馆和卖早点的炉灶像战争年代的风火台,烟雾袅袅,热气升腾,熏人得很。这时又进来几位客人,周伯忙起身招呼。一会,又听见周伯儿媳叫嚷的声音:你真松不得绳,一去老半天不回,来了生意也无人招呼。一旁一位老妇人唯唯诺诺,是她的婆婆,她这样训斥婆婆,简直不可理喻。她婆婆我们叫她吴妈,我在采购大楼认识她。吴妈解释说,她在菜场碰到李妈,说了几句话,耽误了时间。周伯儿媳还不解恨,又嚷了几句。我有些听不过耳,又见周伯无可奈何,忙着给顾客 弄吃的,便喊了声老板,面怎么还没来?再喊了声吴妈,缓和了此时的气氛。吴妈气鼓鼓地说吃人家的饭看人家的像,简直把我当了个丫头使唤。周伯儿媳这时端来了肉丝面,顺便叫了声黑兔子,脸上堆满了笑,又说我们家吵嚷是家常便饭,你别在意。周伯不快地对儿媳说,我们两老在这里也没有白吃,少发些脾气不行?!我可不吃这一套。周伯是个厚道人发起脾气可不一般,但一般不发脾气。我忙把目光转向周伯儿媳。想看她如何下台。她终于没再说别的什么,而是佯装笑脸和过路人招呼,问吃点什么?面条、炒粉、包子、饺子,还可小炒;包你满意!那些过路人行色匆匆,没有搭讪的。她也不生气,继续朝路人叫着。她也不容易,两只眼圈都是黑的,一看便知没有休息好。这么个摊子,也没有请人,一家三口张罗着,的确难有闲暇。
我端起杯子喝掉最后一口酒,然后吃起了那碗已经变凉的面条。周伯这时又拿来一小瓶酒,说只有二两。再喝了吧。这小酒瓶跟葡萄糖药瓶一个形状,挺好看的。那餐柜架上,还摆了几十个这样的小瓶子,这酒很对我们干体力活人的味道儿。便笑着对周伯说,现在不喝了,我带上,忙的时候随手拿出来喝两口,添添酒劲。他说也好也好。我又小声劝他,说以后儿媳大吵大叫你老不必上火,自己的儿媳么。周伯点头说是,她心里也不舒服,单位搞承包,好不容易抢标才抢到这门面,否则没事可做,要坐着饿肚子了,的确,开饭馆很磨人,从早到晚十六七个小时,我都挺不住了,还病倒休息了好几天,也难怪她的。听周伯这么一 说我才松了一口气。
在采购大楼那阵子,周伯每天朦朦亮就起床跑步,锻炼身体,还洗冷水澡,身板壮实得很。如今两鬓霜白,已尽显龙钟老态,身体也垮下了一截,不能再提当年了。我见他在店内来回忙跑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馆子又来生意。进来四个青年人,还有两个着装的蓝制服,有肩搭。我暗暗替周伯叫好,他没有白忙活,没有白受气,这是一笔好生意。而这时我也心存疑惑,他们这号人怎么不去包房潇洒?那里有卡拉OK,有小姐伴唱和酌酒,来这么个小店做什么?
周伯儿媳显得特别乖巧,笑脸相迎,热情地问几位先生吃点什么?他们并不领情,其中一个神气地反问,有什么好吃的?吴妈忙把他们招呼到里边一桌坐下。又说有炕饺子、小炒、卤菜,有正宗的孔府宴,想要什么尽可吩咐。他们没有回答,有人喊老板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周伯儿媳答是30号,交管理费的日子,接着笑出一句话来,按老规矩。我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来收费的,不过他们讲的老规矩是什么内容,我并不知道。一个粗嗓门说今天不行了,我们要现的!局领导把我们的任务加了一倍,还下了文说不准我们再按老规矩了。周伯走过去老实巴交说几位大哥,我们馆子小,只能是麻雀啾面粉糊个嘴,请你们恩赐恩赐。他们有人接着话说,不是我们恩赐不恩赐的问题,有法律规定。周伯有些气愤,说,你们说的话就是法律。有人恶狠狠地回答,只看你们还想不想开这个馆子,哪里这些废话?眼见周伯要吃亏了,我不忍心看到他受到别人的不敬,于是打算替他说几句话。周伯是个大好人。
是的,周伯是个大好人。几年前,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我去江边帮他拉农药上船。在下江堤的时候,连车带人全变成了滚轱辘。等挣扎着爬起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瓶装农药滚了一地,许多已经摔破。我小心收拾,将完好的装进木箱中。清理完毕,一看损失了两箱多。一箱十二瓶,共三十一瓶。我欲哭无泪,这可叫我如何交待。周伯不知何时赶来了。他铁着脸狠狠地训斥我,说农药是县里按各乡的作物种植面积分配的,误了农时要追究责任。三十一瓶每瓶四块五,合计一百三十九块五角:钱倒是次要的啊,你再叫我到哪里去补这个缺呢?以后几天,我不敢再到采购大楼,更不敢见周伯。半月后,同村的一个兔子告诉我,周伯在单位作了检讨,被扣了五十元工资。我听后很难过,周伯,我该如何感激你呢?其实我能到采购大楼做事,还是他介绍的。这时馆子里闹哄哄的。他们又有人插话说,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你们商业局的局长与我们工商局长唱对台戏,硬说你们这些人承包的门面是单位经营的,不必当成个体户办执照,更不能按个体户的标准收费,这不是放屁么!官司闹大了,先是闹到县长那里,这下闹至U行署专员那里去了。周伯儿媳还是笑着说这事听说过,听说过,不关我们的事,是当官的争权夺利罢了,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吴妈只管端上一盘饺子,说几位大哥,这饺子又香又脆,好吃得很。他们又有人说还是交钱,票都开好了。我听得不耐烦了,把酒杯砰地摔在桌上,什么东西!我脸色严峻地说。他们一下把目光全聚到我身上。有人明知故问,你说什么?敢再说一遍吧?抖狠的架式。我把眼睛一瞪:再说一遍了,谁还敢把我怎么样!一个白面书生见势不妙,便试探性地问周伯,他是你什么人?周伯说我请他……我接过周伯的话,说是请的黑道上的弟兄,我的名字叫黑兔子。你们谁先上?这句话挺管用,也许是我那黑脸一横怪吓人的,他们对红道黑道的比较服气。那白面书生不理睬我,只是对周伯说,老人家不是我们恩赐的问题,我们也要吃饭。工商局一两千人,财政只给五百人的经费,其余的要靠自己创收,我们也不好办。他们终于有人说好吧,不过总不能让我们饿着回去。这次按老规矩办,下月得交现钱。周伯全家于是手忙脚乱起来,拿碗筷酒杯的,刺鱼的,切肉剁鸡的,齐心协力为他们准备午餐。看到他们忙碌的样子,我无话可说了。刚才还琢磨着准备跟周伯取经,请周伯帮忙租个门面开馆子,赶上趟儿,赚点钱,此时这个念头全打消了。我这个脾气不好,.看来干不了这行,不如种地,干点力气活,自由自在,没人管得了我。我准备告辞,吴妈过来说一共八块八,黑兔子蛮节约,吃了顿便宜饭。周伯插说六块钱算了。我说不行,不能让你们赔本。说着便准备拿钱。准知翻遍了衣服竟没有一分钱!真他妈见鬼,碰到这档子事。我尴尬难当,泛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烫了起来。周伯儿媳见此,忙算了算了,下次一起结账。她越这么说,我越不好意思,只是不停地说好的好的。然后起身,就此借梯下楼。此时,我已有了些醉意,脑袋昏昏沉沉的,我一边冲着他们不停地,点头,感激不尽的样子,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语无伦次;一边朝着馆子外面走出,步态蹒跚。
几天后,我再次路过周伯的小吃馆。周伯见是我,远远地迎上来。吃点什么?黑兔子,周伯说。我说,已经吃过了呢,我是路过这儿。我看见周伯有几分失望。不过他还是请我到他的馆子小坐,还忙不迭地为我倒茶。
馆子里有些冷清,只有三两个人围着一个桌子喝啤酒,其中一个是那天的小白脸。我瞪了他一眼,他忙朝我做着笑脸,不住地点头,还算客气。
我见周伯一家人都闲坐在那里,心里有些不踏实。我对周伯说,你这里的小瓶装白干挺好的,我拿两瓶吧,干活时喝上两口,很来力气的。周伯听我这么说,赶忙为我拿来两瓶,满心欢喜。我又对周伯说,那天吃了你的饭的,六块钱没有付,今天一起给了吧。周伯显出惊奇的样子,说,你什么时候吃过我的饭?什么时候欠下我六块钱?没有的事呀?我说就是那天中午,我还喝了一瓶小包装的白干呢。周伯越发显出奇怪的样子:有天中午确实有人来吃了饭的,他们是工商局的同志,但你没有来吃呀,我还没有老到这么糊涂吧?周伯小心翼翼地说,还不时朝小白脸瞅着。我又问周伯儿媳,她也说,好像没有,要不我的账本上一定记着。。这时我也摸不着头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周伯说,黑兔子你一定是记错了,除了我这里,你还爱在哪里吃饭?附近吴叔的小吃馆,我说。那说不准是吴叔那里呢?你去问一下吧。我于是跑到吴叔那里问吴叔。吴叔大骂了我一顿:狗日的黑兔了,几个月不来照顾我的生意,如果你愿意拿这六块钱来孝敬我,我当然会笑纳。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六块钱竟付不出去。不过,那天我确实吃了一顿没有付钱的午饭,这事我还一直挂在心上。
以后好长时间我没有到周伯的小吃馆,也没有见到周伯。一天一个兔子对我说,周伯死了。我擂了他一拳:臭狗日的,他是好人,你这么咒他。那位兔子一脸认真,说是真的,前几天的事,还是喝药死的,我心头一紧,忙拉住他,要他说个究竟。那个兔子说,周伯的小吃馆开了半年,竞亏得血本无归,家里几个人经常吵架。一次周儿媳指着周伯的鼻子骂他无用,让子女这么吃亏,没有积德的结果。一气之下,周伯喝下了半瓶农药……
我的眼睛湿润了,周伯啊,何以至此呢。我扔下那个兔子,在街上飞跑,来到大市场门前。周伯的小吃馆两扇大木门紧锁着,门前满是拉圾,无人清扫,看样子已有好几天没有开门了。周伯,我还欠你的饭钱呐,六块钱。本来是八块八,你说六块算了,还优惠了我。那顿饭是在你这里吃的,没有错,那天我喝醉了。
我摸出十块钱,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不用找了,周伯,我没带零钱,我还欠你很多呢,我朝大木门自言自语。说着,我回过头,轻轻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