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女孩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了，这期间她只是不停地拍照，去记录黄土高原上人们的日常生活。她完全不知道调研要具体怎么做，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的调查报告，这次调研只需要政府出具了穿越调查证明，然后她随便写一份报告，加上几个数据就可以了。而只要穿越过的人，政府都会给他们开报告。

女孩完全可以只待两天就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待在这里，这里的生活和在学校完全不一样。女孩设想过，自己一辈子待在这里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管理局的人迟早会找到她。

女孩很喜欢和外婆待在一起，听她讲以前的故事。尤其是讲到文工团的事情时，外婆的眼睛都是放光的。只是有一件事女孩一直很好奇，奶奶现在到底多少岁了？外婆说她也记不得了，只说自己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时候已经出生了。女孩又问了曾祖母，她也记不起了。小姨也是，她也不知道姐姐的岁数，只是觉得好像从她出生起姐姐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来没变过。

九、

1977年春天，到了播种的季节。外婆全家都要下地种麦子。去年的田播种过以后，土壤肥力下降很快，他们只得再寻找一块新的能播种的地方。窑屋后面有一片小丘，是前几年播种的地方，只是因为风沙吹袭，这块地又变得凹凸不同。外婆一家要在这里播种，就先要把地犁平。

“我可以帮忙做点什么。”女孩说。这句话她说了几个月了，但外婆从来没有答应过。

“你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不会委屈你的。”

这几个月以来，女孩都是住在外婆家里，外婆跟曾祖母住一个房间，她和姨婆住一个房间。四个人吃饭却只有三个人干活，外婆家本就经济不算太好，这样对他们确实有些不好。女孩很想回深圳的家里，但仿佛这里才是她家，她渐渐地离不开这个地方了。她的心里很矛盾。

她试着不再去想这些问题，再一次拿起相机想要记录下一家人工作的场景。这不是为了调研，只是想留一些纪念。阳光下的黄土高原异常闷热，女孩看着外婆和姨婆在犁地，汗水湿透了她的鲜红色衣裳。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使得原本黝黑的皮肤透出一抹亮色。

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外婆用力擦去脸上的汗水，她撑着锄头休息了一小会儿。也许因为阳光太过刺眼，外婆的眼睛一直眯着。突然她仰起头看向天空，身体颤动着，她强撑着锄头，但像全身抽筋了一样，忽然向后仰去，倒在了炽热的地上。她晕倒了。

十、

老人牵着单车在黄土高原的荒漠中。他做这件事已经23年了，单车爆胎是时有的事，一般在爆胎之后，前面几公里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小店，可以修单车，也可以坐下来歇息。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具体有多远，有时候可能只有几百米，有时候会有十多公里。这一点老人一直很苦恼。这次爆胎意味着他又要牵着单车走很远，而现在他已经快七十了，越来越走不动了。当然这还不算最主要的原因，爆胎让他没办法接下一单，自己的顾客就会被别人抢走，这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拉一个顾客的钱就很可能是女儿一个月的生活费。当然这个时候老人想不到那么远，他只是想快一点到小店，把单车修好，并且在那里住一夜。毕竟天快要黑了。

老人这次走了一个小时到了小店。店主对他已经非常熟悉，毕竟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那么多回。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男人，经常光着膀子在店里。这家店并不火爆，大概几天才会有一个客人到来，但并不影响他的生意，每一次客人在店里歇脚都会再在店里住上一晚，这足以弥补人少的缺憾了。来店里的人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有开着货车的，有骑电动摩托的，也有像老人这种只有三轮单车的。他们多数会要求检查一下车辆，即使没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加装一些配件，毕竟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店主看到老人来，立刻泡了一壶茶，这是他最喜欢的金骏眉，然后坐到老人对面准备和他喝一壶。老人说了单车的问题，店主立刻就叫伙计去修了。

十一、

“最近生意怎么样？”店主一边问，一边给老人沏茶。

“还算不错。载到几个大主顾。”

“政府就没给你点照顾嘛，毕竟都一把年纪了。”

“有什么好照顾的？能告诉我一点她的消息就好了。”

“那你有没有看过你女儿最近的样子？”

“他们什么都不给我看，一张照片都没有。他们给我规划了她的一生，告诉我每个月她需要多少钱，我只要不断地赚钱给她就好了。现在我赚到的钱足够让她生活到43岁了。但还完全不够，她还有很多年呢。”

“你难道从来没怀疑过政府有什么猫腻？”店主疑惑地问，这话他在十年前就和老人说过了，但从来没有奏效过。他一直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这么固执。“你怎么知道政府是不是真的把钱花在你女儿身上了？你就没想过去查证一下吗？”

“那我能怎么办？他们从来不愿意让我回去。我只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才行。他们告诉我说她大概会在84岁时死去，我必须得赚到足够她用到84岁的钱才行，这就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店主不再说什么。他拿起算盘，开始娴熟地打起来。

“总共980块。算上修车的，今晚住宿的，还有两餐的钱。”店主说，“第五套人民币！”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只有第六套。”老人掏出15张1000元的第六套人民币。

“最近行情变了，第六套换第五套的汇率是20。”店主冷冷地说。

“什么时候变的？”老人气愤地说。这样一变他就一下子少了5000块钱，这足够女儿用好几天了。

“变了就是变了，没什么好解释的。”店主依然冷冷地说。

老人气愤地站了起来，非常地迅速，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人的速度。但随后他感到一阵眩晕。老人意识到自己的心血管病又犯了，他试着搀着桌子，但手完全不听使唤，老人的身体整个重重倒在地上。

店主立刻叫伙计把老人抬到床上。老人在睡梦中咳嗽了很久，过了一个小时就去世了。他再也不可能养女儿到84岁了。

十二、

“她怀孕了！”医生检查完之后，冷静地说。

小小的窑洞里顿时沉默了。然后曾祖母抱着姨婆，大哭起来。这是女孩第一次看到曾祖母哭，她并不知道曾祖母为什么哭。曾祖母对医生的诊断并不相信，她觉得这个医生只是卫生站的小医生，说的不可能是真的！曾祖母想要带外婆去城里的大医院再检查一下，但钱的问题把她们难倒了。外婆一家一下子陷入了绝望。女孩多希望自己能帮上一些忙，但她兼职赚的所有钱都在银行里，现在即使能取也不可能送到这个年代来。

外婆晕倒那天她已经怀孕了八个月了，女孩竟然完全没有怀疑过。她从来没有注意到外婆隆起的肚子，从来没有想到外婆最近几个月时常呕吐意味着什么。她在脑子里推算着妈妈的年龄，但她数学一直不好。她只知道妈妈28岁时生下的她，但女孩之前没有算过妈妈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而这样一推算，妈妈正是1977年生的！这意味着什么？女孩完全不清楚。她即将见证妈妈的诞生？

这段时间女孩每天和外婆讲自己的故事。她的一些经历让外婆都感到有些惊讶。当然她不敢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外婆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以为女孩讲的故事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外婆对于深圳的生活很是向往，尤其是那里的海，她特别渴望看到海。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去深圳看看。我去过西安了，那里很漂亮，但我想深圳肯定比西安更加漂亮！”

“也许有一天会有机会的。”

十三、

女孩在窑洞里生活了几个月，但这几个月外婆很少向她说起自己的过去，当女孩开始聊起自己的过去时，外婆也开始吐露很多东西。这时候她们更像是姐妹。

外婆的年龄比女孩想象中的大，她现在已经26岁了，外婆读到高中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她没有办法继续读书，就去了文工团。在文工团里的几年时间，外婆去了很多地方表演，她的芭蕾舞非常漂亮。最厉害的一次是吸引了毛主席来看她们的表演。外婆对此一直感到骄傲。

文工团里外婆谈过两次恋爱，那个时候虽然有许多的限制，但恋爱却很自由。她的两次恋爱并没有让曾祖母知道，到了一定的年龄曾祖母就叫她赶紧找个人嫁了，只是她的那两段恋爱都以失败告终。

女孩脑补了外婆在文工团的生活，但她完全想象不到。女孩甚至不知道文工团具体是干什么的。她有一个猜想，外婆肚子里的孩子是其中一个男友的，他千里迢迢赶过来外婆家，在一个宁静的夜里，他钻进了外婆的房间，然后和她云雨一番。当然这件事曾祖母完全不知情。女孩只是自己脑补，具体的情况她依然不知道。毕竟外婆怀孕的时候她还没来这里。

女孩试着问外婆孩子的事情，但她什么也不肯说。她又试着问外婆她的男友的事，但她每次讲到一半就不想讲了。或许在外婆心里这依然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即使她们现在亲如姐妹。女孩发誓要了解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就不回去了。但随后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开始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