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 款
往常周正明一进家门,便捋起袖子忙开了,淘米、洗菜,开液化气灶点火做饭。今天他没有这项专利,而在阳台上打转。把目光寄希望于进院的大门。骑车的,提菜包的,戴红领巾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们都陆续进院归窝了;大门进人渐渐少了,渐渐没了。周正明再抬手看表,已快中午l点了,再过l小时就要上下午班了,她怎么还不回家!。他唧咕着回到客厅,抓起电话筒,拨了675868的号码。对方是农行营业部,说她早已下班回家了。他放下听筒,满脑一片麻,烦躁不安。他并不是烦恼她那个……,是因为上午局长找他,叫他取回20万元存款。局长严肃的面孔使他觉得再也没有推迟的余地了。为了这笔钱,局领导早已打过招呼,他上星期就催妻子王梅取出来给局里。今天早晨上班前他再三叮嘱要她上午无论如何也要把钱取出来,可现在她连家也不回了。他当财会股长已有6个年头,从乌黑的头发到现在两鬓开始花白,从一点二的视力到配上未到年纪的老花镜,可从来没有干过瞒天过海的事,处于这样尴尬的地步。他总觉得下午真不好向局长交差,决定去找她。
此时,这商业局院内静静地,像过节假日,充满抽油烟机排出的油荤肴香。周正明的心吊着,好像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与现实生活隔着什么。他蹙紧眉头,匆匆出大门,到大门外却又放慢脚步。他揣摩着上哪儿去找她?他正进出为难之时,忽地她迎面走来,挎着小皮包,水红色的连衣裙衬着那苗条的身段,满身银行小姐的风韵。令人羡慕不已。
“上哪去?正明。”王梅见他板着脸,抓住主动,先开口问。
“你怎么才回来,钱没取出来?”他没有回答她,急切地问。
“行长说工资领到手了,就釜底抽薪。不行,得存一年定期。”她见他不带眼镜的目光更咄咄逼人,简直要冒火的样子,又说:“我去想想别的办法。”
他见她到了家门口,又要出去,想必她还没有吃饭。她挑着营业部主任的担子,存款收贷任务够重的;一个女人不分上班下班,晴天雨天地忙里忙外,也真不容易的,再说人家正。小家的关在家里合家欢乐,心一下软了。便说: “回去吃饭了再说。”
“不。我不想吃。”
他了解妻子的任性,不再说什么,直望着她离去!也盼着她及早归还局里的钱。
下午上班,周正明主动找局长谈了此事。局长听是因为他爱人要完成存款任务发工资,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再说别的,只是沉着脸,布满厚厚的乌云。周正明此时心里更明白,局长无声胜有声。他想静静等局长训话,又静静地走出了局长办公室。他好不容易熬到快下班,提前回家,掏钥匙开门。门仍反锁着,说明她还没有回家,仍然没有取回20万。他打电话问过她的同事,说她下午没有来营业部。便更急了,又不好说明20万存款的事,便匆匆赶到她娘家,她也不在那里。她娘家人问他们吵架了,他没有回答,扭头就走。
他无可奈何,好似吃黄莲的滋味难受。这几年妻子单位好,工作好,巴结的人也多;自己单位不走火,人也是霉的。他总想表现一下自己,提高在家庭的政 治权威和经济地位。就在一个多月前,这种机会来了。他们局机关搞房改,收了60多万的售房资金。她摸准这个信息,对他说:“这个月,我的存款任务还差20万。今天是29号,把你们机关的房改资金给我存20万只等会计账扎了,2号就可以取出来。任务完成了可发600多块。否则只能拿.50%的工资。”
“市政府有明文规定,房改资金只能存到指定的虹桥储蓄所,这……”周正明开始有些犹豫。
“就两三天,转一下。再说我的任务不完成,也不好说别人。”王梅甜笑着说。
周正明想,自己整天在机关守8小时,一个月下来才300来块,有时还不能按时发,再说也只那几天。便反复申明:“就三天呵!”
他怕惹出麻烦,没有向领导请示,便安排出纳把20万现金交给了王梅。王梅打了张便条给出纳。代商业局存款贰拾万元。经手人王梅。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九日。
一个多月过去,钱取不出来,资金不能按市房改办的要求,如数存人归口银行,上百户人家的房产证因此不能发到手。今天已是房改资金归行的最后期限。如果让机关的同志都知道了此事的真相,我周正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他想过办法,前天曾向几家基层公司探视过,想抓山抵水,融通一下,可是被搪塞过去,他又不好直说,硬性将人家的军。也难怪,这些年市场放开,鼓励发展个体私 营经济,个体工商户如雨后春笋迅猛发展,而国营商业受到历史性冲击,在不是同一起跑线的不平等条件竞争下,经营每况愈下,有的到了连工资都发不了的地步,有的内外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他从不为钱的难,这下真犯愁了。
他看了墙上石英闹钟,才十点多。责怪时间怎么走得这么慢。他随手拿起这个月的财会报表,报表是按新会计制度设置的科目。他又带上眼镜,找出几个关键数据:企业总资产2.6亿,总负债达2.8亿,资产负债率已是百点以上,即负值。照这样下去每月增亏,靠卖财产房子度日能混多少个日子。他想又写个财会分析,提出个人对扭亏增盈的建议,供局领导参考,但一想分析归分析,领导上不采纳;再说书本上的理论与实际工作总是难衔接一起,每次提出的建议是有道理,但没有谁如实操作,不等于纸上谈兵,还有那20万元的存款,他更是静不下心,心烦意乱的。他又抬手看看表,离下班还早着,不仿去饮服公司想想办法。它的长江大酒店生意还行,是全国内贸系统的先进企业。
他来到饮服公司走进财会股,三位拨着算盘珠的女士忙转向他打招呼,“周科长,稀客!”他顺椅座下,把随手捧着的茶杯,竖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发出“咚”地一声。一小脸蛋会计忙拿来茶瓶,给他倒开水,他摆手示意了一下,然后望着对面坐着的财会股长,认真地说: “最近,局里的资金受阻,想找你们通融一下。”对方没有表示,他也就没有再向下说。双方停持了片刻。对方如梦初醒,接过话说:“钱,账上是有,只是……”
“我们十四家公司,就你们的账上还有钱。”周正明不等对方往下说,赶紧插上说, “我不是十分为难是不会来找你们。近两天,我被局长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局机关的房改资金差20万没有到位,今天是最后期限。”他停了下接着说:“不是局里没有这笔钱,是存了定期取不出来。你们通融了,解了局里燃眉之急,利息照算,局里也是知道的,我周正明个人也是感激不尽的。”
“利息不利息都好说,公司的财产不都是局里的。”
“这样想就对头。”周正明终于松弛了脸部神经,微笑了。
“要多少?”
“多了我能开口,就20万。有问题么?”
“问题倒没什么,只是请您还跟经理说一下。”
“这就没有必要了。顶多半个月,连本带息一起还来。”
“周科长,不是我不承担子。我们的法人代表一支笔可利害,连他的私章也拿走了。没有他的私章,银行取不到钱。”
“这我知道。局长大人的玉玺都在我抽屉里。你们经理对我们财会人员也太不放心了。”
“不是不放心。他这样做也有好处,加强资金进出管理么。”
周正明立刻把脸沉下来,心想你还在我面前来花招,便起身离去,彻底地死了这条心。
下午,他去实验小学接女儿,满脑子的20万,身子不由自主地险些撞上自行车。骑车小伙向左倾,刷地从他身边擦过,有惊无险。他接回女儿晓欣,安排好女儿做作业,明天好上学。他不能让自己的苦楚转嫁给女儿,伤害她天真而纯净的心灵。他静静地注视着门,静静地听着……。门终于被打开了。她进屋不敢正视他,她心里埋藏着不定时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她似乎感到了20万的危险性,她已经无法自我解脱。
“你想办法都想到哪去了!”他大声吼叫,“你这个真要把我害了。”
“有什么办法。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人家靠男人,我呢。”
“谁吃你冤枉了!谁靠你养活了。”他想把心头的火都泼向她,用粗话骂她,然而马上意识到有女儿的存在,便把火压了下去。
“你不要喊,喊不来钱的,我马上搭车去汉正街找吴老板去借。”王梅也是想尽了办法,觉得过去在吴老板进城经商时在资金上扶持过他,也许他能帮她解这个难。
“你是不是把钱借给吴老板了?”周正明听她要去省城借钱,觉得20万存款另有情况。她说是完成存款任务,为什么没有给存单我,我为什么又不找她要存单,我真粗心大意,太把她的话信实了。他接着说: “你把存单给我,我明天找你们行长去取,把你多得的工资退出去。”
“放在我营业桌的抽屉里。”
“我不信。你肯定没有存。'’
“不信,随你的便。”
夫妻俩你有来言,我必去语,互不相让地闹开了。周正明觉得受了天大的气,要举手打她。她没好脸色地说:“怎么样!’,说着转身开门离去。她不想吃他的拳头,他也从未对她动过武。甚至连重话也未说,有气尽往自己肚里咽。他是要学男子汉的气量。可眼下再也不能让他沉默了。他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都重。
周正明赶出门,大声喊:“去,找你父母说清楚!”他赶到她娘家,火头上说了一些不中听的消气话。然而,他丈母娘却说:“正明,你们俩LI子相骂,是你们家里的事。在这里发脾气做什么,这钱又不是给我们了。”周正明讨了个没趣,回到家里,把门反锁上。他觉得只有把她关在门外才能出口气。他无心看电视,无心看书,更无心串门打牌。忽地电话铃响起,他叫女儿去接,就说爸不在家。女儿不理解,他又说是怕约他打牌。电话响了一会,自个地停了。一会,有人喊着周科长敲门。他知道是政工科的老刘,便去开门,堵在门口似地,向老刘解释,“今天不能奉陪。有要事处理。”他关上门,自言自语地说:“穷作乐!”
周正明和衣躺在床上,他不相信她真会连夜去省城,他等待着她的敲门声……他见她提着一袋钱回来了,还冲着他说几个臭钱,怕我吞了。这——给你。”他忙伸手接钱袋,怎么也够不着。他觉得自己发火过了头,愧对了她,忙笑着说:“不是我小气,这是公款。你拿过来,我数数。”“真是职业病,老婆给你的还不放心。”他正要再伸手接钱袋,身子晃了一下。他使劲地睁开眼,见房里电灯还亮着,便起来关灯,一时感觉到脚着地不灵,眼前有些恍惚。他认定年龄不饶人,四十多了,身体比过去就是差了。他关开关,脱外衣、睡下来。他睡不着,反复思味着刚才的情景。他越来越替这20万当心。突然一串“叮铃”的电话声划破了静谧的房间。
他抓起电话听筒,是舅弟打来的。“明哥,不好了。”他告诉周正明,刚接到省城吴老板电话,说王梅要跳江。他在电话里求救, “明哥,我们要想办法把姐接回来。你不能再逼她了,否则会出人命的!”
吴老板1985年进城,通过王梅的帮助,贷款2万元在本市春风市场做服装生意。几年下来,跑通了生意门路,尝到甜头,积累了一点资本。1989年闯省城,到汉正街店下不到30平方米年租金24万元并在签订合同时一年付清的门面做服装生意。从石狮乘飞机托运进货,还借鉴石狮的新款式进行批量加工生产。几年来积累的资金据说超过百万。王梅赶上末班车去省城汉正街,找到吴老板借钱。因吴老板一时手头无多的现金,便婉转地回绝了。王梅的脸色死沉,愤愤离去。吴老板从王梅愁怅的眼神中预感到什么,便叫老婆悄悄跟着。王梅来到江边轮渡码头,坐到水边的护岸石上,久久地凝视着泛光的水面……。她是人生路上的幸运儿,眼下遇到弥天大祸,不仅失去了生存的钱,更失去了伴度终身钟爱自己的丈夫的信任,他决不会原谅自己,会抛开自己的。她越细想多想,越失去了生存的信念。她告诫自己,下决心以最简单黝、法来解脱自己。她起身向涛涛江水投去。
周正明姐听说本市发生了一起历史罕见的金融特大诈骗案,她是当心弟妹王梅卷人,等不到明天,连夜来到周正明家。周正明听罢,恍然大悟,全身榨出冷汗。他把20万存款和王梅去省城的事告诉了姐。他姐忙劝他:你好糊涂,全市那么多人被骗,还有大干部,又不是梅子一人。现在到这份上,是救人要紧,堵气说狠话都是没有用的。再说多些也晚了,已经发生了,也就没有后悔药吃。周正明听姐一番说,脸刷地红了,深感自愧。
1984年,本市农妇彭仙枝与丈夫离开了她们那块赖以生存的黄土地进城经商。先做了两年布料服装生意,竞将几千元老本亏得所剩无几。眼看春节来临,生意兴隆的时候就要到来,可手里没有本钱。她便向生意场上的能人,天府庙市场的烟贩子张三保借钱。见面露难色,急于用钱的彭仙枝想出“以钱引钱”的妙法。她悄声细语对张三保说:“你一定要帮我一把,我不会亏待你,给你月息30%怎么样?两个月后,本息一定归还。”
月息30%!精明过人的张三保脑细胞急剧运动后得出结论:借给她500元,一个月后本息就是650元。真能这样,何乐而不为?他答应了。
转眼,双方商定的还款期限已到。此时正忙于漫天要价和热闹非凡的春节市场的彭仙枝早已将这笔资金又投入购物流转中去了。面对讨债人,她急得团团转。为表示生意人的“信誉”,彭仙枝先付了这期间所赚利润中的一部分——3000元作利息结清。尔后又故伎重演,转身以同样的利率从他人处借得一笔款子,本金如数还给了张三保。
彭仙枝万般无奈,自怨自艾。春节期间,一家人忙里忙外累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捞点“赚头”全作利息付给了别人。然而,她又有点自慰:这月息30%的甜头谁都想尝一尝。瞬息之间,一个邪恶的念头使这个农妇并不精明的头脑“茅塞顿开”:为何不照此办理,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安度难关。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此念一生,彭仙枝从此走上万劫不复之路,做起自欺欺人之梦。一个缘于想跳出农门走进富门的农妇,使千百名男女的命运在冥冥之中,开始随着她的沉浮而沉浮……
癌症为人们所认识是近世纪,它的潜伏在人体内很长很长,再长也会到病变晚期,显共扼杀生命的本质。人称彭行长的诈骗案东窗事发,是本市大市场内一名做香烟生意的个体户丢进彭氏银行30万,因急需钱进货,找彭行长取不到钱。彭叫了随她到邻县去拿。烟个体户以防万一,带上两人,雇了一辆车,伴彭向邻县。彭几次编谎言想脱身,烟个体户死跟着,并暗示其中一人向市公安局打回电话报案。公安局连夜组织干警行动,将彭仙枝抓回立案侦察。她累计诈骗金额2000多万元。据说有市领导,局级领导等不少干部化名被卷入此案,金融系统的特别多。这些“投资者”声称彭仙枝将资金藏在省城,藏在国外。经侦破,纯属骗局。“投资者”的发财梦变成泡影,失魂落魄,真是火烧乌龟内里痛。一个其貌不扬的进城游民,有那么大的能耐和魅力,让那么多有聪明脑壳的人鬼使神差把兜里白花花的银子,塞进私人银库。真是古今中外的奇事。可惜没有人将它载人吉尼斯世界记录。
周正明随姐穿过霓虹灯闪烁的,人如潮涌的,不夜大街闹市,来到小舅子家。他像做错事的小孩,不敢抬头正视王梅娘家人。他姐说明来意,并要求亲自去省城接王梅。整个气氛围绕着救人的主题展开了。周正明叫小舅子找来纸笔。他比任何人更担心王梅的死活,他想到和王梅十多年的情分;想到她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的冷暖,想到她为家庭的操劳;想到她忍受剖腹分娩的痛苦,想到她被骗而孤单地向绝路走去……他眼圈一下红了,恨不得马上唤回她。他接过笔,手颤抖着,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带泪的字行:梅梅,家里人等着你,我和晓欣等着你回来,千万别往坏处想。他将字条交给姐,再三嘱咐:“一定要想法把梅梅接回来,姐。”他姐说: “你一定要照常上班,和往常一样。这件事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别透露出去。”他们连夜出高价租了一辆小车,赶赴省城。
早晨上班,周正明迎着头重脚轻的太阳迈进财会科的门。办公桌旁两名同事见他走进来,诡秘地停止了说话。他一眼瞧见,并同时发现一同事手中捏到手掌的红纸,忙说:“有么好事,连我都瞒着。”那同事望着自己手中的红纸。巴结着不知怎样说是好:“周科长,您看……
“您是瞧不起我老周。礼尚往来的事,我从没小气过。”
那同事只好递过客单,说:“吕科长的母亲60大寿。最近机关的人情多,大家的工资已送完了。您知道吕科长是他母亲守寡养大的,我们几个操纵吕科长还是热闹一下,尽点孝吧。”
周正明二话没说,便搜荷包,最后在西服内面的荷包里摸到几张毛角子。他还是老练沉稳地抽出手,很严肃认真地叫那同事给他记上50元,回头再给他。他是不管家什的,发了工资交老婆。单位是他管钱,家里由老婆管钱。遇上手头吃紧,他会向老婆要,老婆会很大方地给他。他们这个小家从建立起从未发生过经济纠纷。在他的心目中,老婆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他佩服她,也渐渐越来越依赖于她。眼下断奶了,而且这个月的工资才交给她。他等人离去,打开办公桌抽屉,只找出了十多元的零花钱。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想到现在假发票到处可开,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是决不闯经济红线的。他想到出差费。他在机关是出了名从不领出差补助的。他重新开打抽屉,拿出农历记事本,数看近月来下乡7天,每天生活补助4元,计28元,市外开会2天,每天生活补助8元,计16元。合计44元。他填好出差单,找出纳领44元的补助费,再凑上手里的零钱。便急忙将50元的人情钱给了那同事。他不仅为这50元发愁,还为往后的伙食费发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那帮忙的同事说:“如果桌席上的剩菜吕科长不要,我有个亲戚喂了几十头猪,让他收去喂猪,不浪费了。”
王梅好不容易被接回家。她头发乱蓬,面容憔悴,惜日的窈窕被金钱夺去,刚直豪爽被掩盖于沉默寡言的底层,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亲人们从远由近,从古至今,开导他俩劝慰他俩。待着望她的亲人们都离去,王梅呜呜地痛哭起来,泪如泉涌,冲刷她一向固执的个性;冲刷她人生的价值观;冲刷她对丈夫的重新认定;冲刷她对世俗的回味。她悔恨地对周正明说:“我对不住你,害了你,没脸见你。这20万从哪里团圆,你怎么向单位交账?”
“你开心地哭吧,把泪水都哭出来,把痛苦都哭出来。”他抚摸她浸满泪水的脸,说: “无非是开除。开除了,我们去做生意,去当个体户,再去赚钱,凭劳所获。”他这样鼓起勇气说,心里却很空虚。今天上班时,机关里有人又问过20万的事。他们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窥视他,使一向内向,好胜的周正明自觉无地自容,连那些目光躲也躲不过。
“只开除工作就好了,恐怕要坐牢的。”王梅依偎到他怀里说。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夫妻俩的对话。他俩愣住,静静地对望。敲声停了,有人喊周科长。周正明听出来是那接客的同事,忙去开门。那同事提着一胶提桶飘香的剩菜,说: “您那亲戚没去收菜,我给你提了一桶来。”
“吃亏!”周正明感谢着,接过提桶。那同事又喊了声“王主任”,打过招呼便离去。
“这给谁提的。”王梅不解地问。
“你不在家,我手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往后的日子要过节俭些。”
“祸是我闯的。再为难,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她接着说: “这是众人的筷子搅了的,说不定里面有好多传染病毒。”
“嗯。这大杂烩,比你花钱在市场上买的鱼肉还好吃。”
她不和他辩论大杂烩。她现在真正明白和理解了夫妻恩爱的价值。她觉得只有在他怀里才是生存的靠山。她接着前面的话:“只有我死了,你才好解脱。”
“快别这样说。”他捂住她的嘴,替她擦了擦眼泪,然后将她紧抱于怀中。他俩像久别重逢似新婚,又那样亲亲热热又那样默契地做完了那事。
好些日子,周正明没有睡个安稳觉,现在一下就进人了角色。王梅望着丈夫熟睡的样子,心里好受多了,而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她清楚地记得,秋后市场进人旺季,一做服装生意的个体户找到她,请求帮忙贷款2万元进货,春节前还款。然而市行刚下文冻结贷款。个体户水果、烟、酒的提上门几次。她见人熟了,既推脱不了,又没有办法解决。便急中生智,找准一名手中有钱的同事,告诉她把钱不存人银行,由她担保借给那个体户,按银行贷款算息。那同事却告诉她,按银行贷款的利率太低了,现在有私人银行老板月息达30%,是银行息的10多倍。说话者无意,听话者有心。王梅突然醒悟:难怪她在同事中最富有,用钱不惜,穿戴人时,那对金灿灿的大耳环最早在她耳上挂着,然来有这么大的财路。她沉住气,瞒着周正明,瞒着那同事,穿街走巷打听。她不信世上竞有这样的好事。她终于觅到重大信息,在大市场内确有一其貌不扬的私人银行彭老板。她跟踪到彭老板住在大市场后的商品房二楼靠右的房子里。她迫不急待,敲开财门,将积蓄多年的5000元家产要存人彭氏银行。彭却冷冷地说:“我不直接受理,你要去找中介人。”她还指着房间的保险柜说: “你这点钱我不接受。我柜里都是10万、20万的户子。”王梅大开眼界,不仅确信无疑,而再一次领略到无钱人的苦楚。她悻悻地退了出来。她又经过几番周折,找到一姓杨的中介人,是大市场工商管理干部。杨是位热心快爽的女士。但王梅还是怀疑这钱能下儿不成!杨告诉她彭是和外国人做生意,有的是钱。她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拍即合。王梅平时见面都不和杨打招呼,这会好似遇到“救世主”。她们何以愿与“共同致富”,原来像杨女士这层中介人有自己的“小九九”,从中以10%牟利。从此,钱使人差,王梅的黄金梦系着她及全家老小的性命而飘逸。她用丈夫局里的房改资金加上家庭积累和按30%的反利,共丢进彭氏银行28万元。是一个工薪职员一世也获不到的劳动报酬。
局长再次到财会科,对周正明下达了最后通牒:“你再不把钱取回来,只有停你的职!你的胆子也太大了,20万这么大笔款,不经请示,就擅自存到你老婆那里。你看机关的同志都在怎么评论你。”局长接着说:“我再问你,这笔款是不是被彭仙枝骗去了。”
“没有。您看我是那号人么。”周正明认真地回答。
“没有就好。我当局长的也好向同志们有个交待。也说明这钱还存在。”
周正明暂时瞒过了局长,局长也不希望说这钱被骗了。他整天闷闷不乐,晚饭时随便扒了几口,也不想吃,大杂烩也调不起他的胃口。20万像块天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无法解脱。王梅见他苦丧着脸,加之昨晚做过那事,脸像难看极了,心似刀绞,不知怎么安慰他是好。她是太了解他的:他心里是撂不得半点事的。她想让他开心,想问他单位上是否在追款,又不好开口,更怕在挑刺他正在疼痛难忍流着殷血的心尖伤口。她知道他的心痛,只好不开口,尽量顺着他的心。周正明坐卧不安,终于开口要王梅陪他到外面去走走。
他俩绕过街市,从南门街口上长江干堤。夜幕已渐渐拉下,星辰日月,宇宙轮回,天地几亿年,几千年,几百年一切依旧。一阵阵清风,吹拂着他俩阵阵疾痛的心口,他们觉得一阵阵地舒畅。此情此景,周正明深刻体会到人的一生在历史的长河中是短暂一瞬的真正含义,人生如同天空中一逝的流星,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光线,也会很快消失殆尽。他俩并行慢步在高高蜿蜒的江堤上,王梅等待着他先开口说话。他总算打破僵持的慢步,问王梅:“要是我死了,你嫁不嫁人?”
“看你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不。我要你现在回答我。要说真心话。”
“那我问你,要是我死了,你讨不讨老婆呢?”
“不!我要你回答我。”周正明停住脚步,坚定地说。
王梅确实没有想过此事,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才使丈夫心里好受些。她曾想过自己是最大的罪人,自己应去死。她望着他此时在夜幕中的目光,觉得格外逼人,格外可怕。她想还是说嫁人好,不然他会责怪自己又在骗他。便说:“嫁给美国总统。”她见周正明没有反应,又说:“你不会死的。你是大好人,老天爷要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不。我说的真的!”他接着说:“20万啊,就是我们这辈子不吃不喝,也挣不到,况且眼前更没有办法解决。活着不如死了的好。”他仰望着满天亮晶的星星,又说:“今晚夜空这样美好。我们俩一起抱着跳江好了。死了也是远不分离的好夫妻。”
“不行!你听我说。我想好了,去找人贷款,把你们单位的钱解决了再说,不能影响你的工作,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王梅经过在省城心理上生与死的激烈思想搏斗,好不容易打消了死的念头,坚定了生存的信心,接着劝说丈夫:“我们死了,那我们的晓欣,可爱的女儿不成了孤苦伶仃的孩子。”
“死了,就管不了那些了。她会有人照顾的。”
“不。这样死了也不瞑目!”王梅说着,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挪动半步。和他生活十多年了,她是知道他的脾气的。他会学到做到的。在这空旷的江边,她是没有能力征服他的。她的心哭突跳起来。
他猛地挣开她的双手,悠悠地向江边走去。她跟着,渐渐跟不上了。他的脚步加快,几乎跑起来,可怕的场景即将发生。她边追赶,边本能地大声喊起来:“救人啊,救人啊!”她见前方冬签立占起两个人,忙呼叫:“前面的人请赶快拉住她!拉住他,拉住他!”
她跑上前,死死地拉住周正明的一只手。周正明拼命地和抱住他的人挣脱。她机敏地借月光看清了是娘家隔壁的儿子——波波。忙说: “波波。是你们。”周正明一听说是熟人,也就放弃了摆脱的企图。
“周叔叔,你们这是?”波波问。
“和她闹着玩的。”周正明理智下来,忙笑着说。
谈朋友了,波波,不打扰你们了。”王梅也小声说。随即,拉起正明向回走。
回到家里,周正明禁不住一股辛酸涌了出来,他“嚎嚎”地痛哭了。男子汉的哭声震天撼地在撕碎王梅的五脏六腑,在撕碎命运对她的不公。正在这时,周正明姐敲门进来,忙劝说:“正明,别这样。邻居们听到了,影响多不好。”
“姐。你说我现在有什么办法。上哪弄20万还账。”周正明仍哭着说。
王梅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刷刷地顺着脸庞淌流下来,掉到周正明的手臂上,她自责地说: “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就不死呢?”
“现在还说这话有什么用,应该想想法子。”她对王梅说。
“不是的,姐。我是恨自己害了正明,害了这个家。”她接着说:“是我见钱眼开,现在追悔莫及。我对生活太不认真了。”她终于明白在开放搞活的今天要时刻警醒自己,时刻约束自己。
“是应该吸取教训。生活就应该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地过,不能当儿戏,当魔术。”正明姐接着说:“上次回家听爹妈说,有人要买我们的老屋。不如把屋卖了还债。”
周正明老家在乡下小镇。近几年,家乡引进外资搞开发。他家正在开发区内,而且在他家门口又修了一条宽敞的水泥大街。街两边的高楼大厦迅猛崛起。当地的一个个体户看中了他家的位置,想买下了修座金帝美食娱乐城。时下,皇帝也不被人至爱,金帝走俏,办实业起名也少不了“金”字的。然而,他父母舍不下祖业,不愿离土离乡。 ’
“这样也好。我们把爹妈接到我们一块来住。我还可找娘家弟兄姊妹们说说好话,求他们仗助几个。”
周正明听她们这样说,似乎找到了一线希望。而还是心有余悸地说:“再怎么开发,那破房子电值不了20万,能卖上10万就捧着后脑喜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姐劝他说。
王梅分别望了下这姐弟俩,没有言语。
王梅记起,事发前的几天,正明要她帮五金公司贷40万进彩电,五金公司已经上了行长的门几次,礼已送了不少。她又开始算计着新的超脱方案。她乘公共汽车回到老家,找公公婆婆要看土地、房产证:“爹,正明当心没有办证,现在搞开发,政府会把我们家的地基收去。”她随公公到潮湿阴暗的房里,拉开电灯开关。15瓦的灯光给白天的房间升起光亮。她帮公公掀开箱子盖,公公从里翻出小红本本,面上有金字“土地使用证”。她过细地翻看,对公公说:“这是老的,我带到市里去:叫正明找人换新的。”她说着,迅速将土地证塞进小皮挎包内,牢牢地拉上锁链。又说: “爹,那要买房的人最近来过么。”
“来过。我没有松口。”
“您硬是老思想。房子卖了存到银行里,钱能生钱。这破屋黑土值什么钱。再说您俩老辛苦了一世,也该享享福了。到我们一块去住,吃住都不要您俩老操心,还可和机关里的老人打麻将、抹纸牌。”
“你爹就舍不得这老基业,还舍不得这门口的小杂货摊子。梅子,别看这小摊子不体面,一天下来,烟、酒、糖、茶、酱、醋、食盐、火柴什么的,也能贴个菜钱。我们现在能动,不依赖你们,不能动了,那你们不接,我们也要赖到你们那里住。”她抚摸王梅的头,心痛地说: “梅子,你怎么瘦多了。我知道你工作忙,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她叹了口气又说:“正明也有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欣欣也好久没看到,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是惦记着你们,替你们搞工作的当心。”
王梅终于插上话:“您放心,我们都很好。您这说哪里话,自己的儿媳,就是我们吃不成,喝不成也要养您俩老。”
她婆婆又说:“那李老板只肯出4万。他还说这破房子卖给他,一分钱也不值。他要的是这位子,他要重新盖五层楼。他还说地是国家,出4万也是迫不得已。”
公公婆婆要留她吃饭了再走,她说要赶回去上班。
周正明照常上班,他努力使自己理智,不露出半点破绽。还是铺开财会报表,写财务分析报告。他将全市商业系统的资金结构进行分类比较。结果能用于流转的活资金只2100万元,它要承担8700万元已沉淀的历史经济包袱的贷款付息。这样利息高于正常付息的4倍多。即使甩开历史包袱,按银行正常利息月息也是2点,三月周转一次,就要达6点。眼下竞争激烈,薄利多销,商品差率尤其在批发环节很难超过6点。这样的经营劳动等于是给银行白忙活了。给靠钱吃利息的人白忙活了。这样经营毛差还抵不到利率,怎么能不亏损。他特地在前面加了一句:“也是国民分配比例么。”
他刚理出点头绪,五金公司20多位离退老同志来找局长要饭吃,要工资。周正明代局长接待,做了一番解释工作,总算弄走了那些老人。他回到办公桌,自我安慰。也难怪这些打棍拄杖的老人,几个月领不到工资,总不能去喝西北风。他想,这国营商业的招牌究竟还能打多久。那20万存款又缠绕他的脑海。再说自己已是40多的人,还图什么,就是能混到局座的位子,也是个呕气官。他的思索得到升华,自己有会计师本本,到开放城市去打工,每月收人都是2000多,要抵按部就班半年的薪水。其实过去有人劝过他去打工。可王梅不同意,说家里又不缺钱花。然而,眼下缺的就是钱,王梅不会再阻拦的,万一她不同意,这次自己也要去。他扯下拟了一半的财务分析报告,写上停薪留职报告。
王梅趁夜黑,找到分管信贷的行长家里,把人家送给她的烟酒孝敬给行长大人,又把用信封装的自己留存的40K重的两个金戒子递给行长夫人。她说:“五金公司是个深坑,怎么也填不满,贷款给他们是不行的。这几天老家来人找,要贷款搞开发。请您开恩给老家开发区贷20万。”在行长夫人的帮腔下,行长终于答应了,并要她按要求,把手续办完备。一定要有抵押和担保。她回到家里,见正明不高兴地样子望着电视,也不说什么,坐下看电视。
“我想去广州打工。”半晌,周正明才开口说话。
“我们是要想想出路。不过20万块钱不到位,你们局长是不会放你走的。”
“就是这个问题。我把辞职报告交给局长时,他也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我明天回去,跟两个老人做做工作,把房子处理算了。差的钱,向局里打个欠条。”
“这件事千万不能让老人知道。”她接着说:“我有一个想法,用老家的房地产证作抵到银行贷20万,先把你局里的钱还了。”
“这……不好吧!”
“什么不好。现在只有这条出路了。我上午回去过,人家买房的只肯出4万。土地证我都拿来了。你不同意,我也要这么办。”
“这20万的贷款,一个月的利息得四百多,怎么还得起?你想我还上你的当,你真的死不改悔。”
“死心眼。虱多不痒,债多不还。反正有房子抵着,到时逼急了就破产清算。现在好多欠贷款的都是这样抵的。”
“都这样,不把你们银行搞垮才怪。”
“现在就银行没有改革,银行是国家的,国家不垮,银行不会垮。”
“银行是国家的,可钱是千家万户储户的……”
“你自己都逼上梁山了,还想那些储户做什么。”
周正明姐,王梅的娘家弟妹们陆续来到周正明家。近几天,他们每天都来这里看望,出主意,想办法。王梅趁机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一下就得到大家的赞成,都说王梅了不起。
周正明请假回去一趟,证实了王梅的说法。然而,局长逼款紧迫,他顾不上吃饭,催着王梅去贷款。他独自对着穿衣镜,发现自己又清瘦了一圈,胡茬怪棘手的,眉骨更显露。他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左眉毛间有一根长三四倍的长眉毛。他想扯掉,想剪短,想保留,他束手无策,不知这根长眉毛长在自己的眉骨上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