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真的很冷,那怕只有零星的积雪,程菲语依然抵挡不住心底阵阵的寒意。距离目的地越近,心里的这股寒意越浓。
既渴望早日能找到陈沐阳,又害怕见到陈沐阳。在冰火两重天这种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这一路上,程菲语可谓经历过了无数次的生死轮回。
正当大伙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道山梁,准备歇息一会儿之时,高山上响起了号角声,大伙齐齐望向山顶,只见一位年轻小伙站在山顶上的一块大石头,挥动着一块小蓝布,斜指向大伙的左前方。
作为向导,老穆肩挎一扎麻绳,引领着大伙拐往左前方。在下坡的时候,将麻绳绑在一棵树上,双手交替着抓着麻绳,倒退而下。
轮到最后一位年轻小伙之时,解开了麻绳,一手抓住绳头,一手握住绳索,动作利索地蹦跳而下。见此情形,程文山暗叹自己成了大伙的拖累。
当爬坡的时候,在最前面的那位小年轻举着锄头边前进边挖阶梯。后面紧跟着几位青壮年,有人扛着担架抬杆,有人扛着藤条编织而成的担架,有人扛着干粮食品,有人扛着饮用水。
只有程氏姐弟俩人轻身上阵,走在大伙的后头。害得大伙常常走走停停,避免程氏姐弟俩人掉队。
在进山后的第三天下午五点多钟,老穆跟大伙交待了一句:“咱们先在这里歇一下吧!让程姑娘过去跟陈大哥说几句心里话。”。
程菲语一眼就看到了山谷对面的一处崖洞顶上的荆棘丛里挂着一只孔明灯。不大的崖洞隐隐约约能看见有一张棉被,被里躺着一个人。
程菲语刚要抬腿往前冲过去之时,程文山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姐,冷静点!我陪你一起过去呗。”。
程文山挽着程菲语的手臂,齐齐走向山谷北面的崖洞。整个山谷一片死寂,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鸟兽声,甚至没有风声。
这种寂静压得程菲语的双脚如千斤重,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要找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如今反而没有勇气去面对。
当程文山搂抱着摇摇欲坠的程菲语,步履蹒跚地爬上两米多高的小崖洞,一眼就认出了平躺在被窝里的那个人就是陈沐阳。
只见陈沐阳横卧在小崖洞最里面,旁边靠着一只背包和一只编织袋。卷开半截的编织袋里装着几包干粮和饮用水。
打开了背包,依稀可见许多的药瓶和几件衣服。
由于气温比较低,陈沐阳的脸上结了一层霜,隐约能看出那一抹浅笑定格在眉宇之间。
程菲语跪在陈沐阳肩膀位置,尝试着要把他抬起上半身,只是僵硬如铁的身躯早已没有了弹性,任凭程菲语用尽吃奶的力气也于事无补。
程文山将手套一扔,把编织袋和背包挪在一边,双手穿过陈沐阳的双腋下,环抱起陈沐阳,将他斜靠在程菲语身上。
程菲语轻抚着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庞,未曾有过这么的亲切:“陈大哥,我接你回家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觉得冷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给你暖被窝,你说好不好?”。
程文山提着编织袋和背包,悄悄退了出去。此时此刻,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程文山才刚走下几级台阶,身后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程文山没听过杜鹃啼血是怎么一回事,但至少弄明白了孟姜女为何能哭倒长城的真正原因。
程文山以为自己是个容易动情之人,没想到散坐在山谷口的这几位爷们也跟自己一样在悄悄抺泪。
老穆哆嗦着把烟头往地下一扔,伸脚踩了一个稀巴烂,这是他唯一可以欺负的对象:“阿男,小于,你俩扎担架,其他人跟我过去抢人。”。
程文山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当:“老穆,就让我姐多呆一会儿呗。哭痛快了,心里就不会堵得慌了。”。
老穆怪程文山太糊涂:“老程,你太糊涂了!在这冰天雪地里过夜,咱几个爷们尚且熬不住,更何况是你姐。一不小心落下了风寒病可就闯下大祸啦。先把你姐抬回去再说。”。
程文山也知道活人比死人更重要,只好调转头跟老穆几人再次回去崖洞:“我来背我姐,剩下的事情哥们几个看着办呗。”。
老穆觉得路途太遥远了,程文山自己轻身走路都够呛,那里还背得动他老姐:“这样吧,先由你背你姐下来,咱们用担架抬走。然后留四个人善后。”。
程文山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寒冷的天气,心里确实有点发毛:“行!老穆,你跟我上去先把我姐拖下来再说。”。
当程文山来到哭成泪人的老姐身旁,搂着她的肩膀劝解了一句:“姐,咱们先回去再说,好吗?”。
程菲语将冰块般的陈沐阳死死揽在怀里:“不!我要和他一起回家。”。
老穆插了一句:“行!那咱们一起回去。”,向程文山使了一个眼色。
程文山扶着程菲语站了起来,没想到程菲语一时天旋地转,往后便倒,拽着程文山也一起倒在了地上。
老穆见状,赶过来,拉起程文山:“真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竟然这么不堪一击。”。
程文山识趣地弯下腰,背起昏死过去的程菲语:“老穆,多多见谅!豆芽菜长得再鲜嫩,也是中看不中用哟。”。
老穆见程文山背着他老姐,双脚有些发抖:“大哥,平时糟蹋了老百姓这么多的粮食,在这紧要关头,总得拿出一点真本领才说得过去吧!”。
幸好此时,后面几位小年轻已经扛着两副担架上来了,程文山匆匆将程菲语放在担架上,脱下棉大衣盖在她身上:“咱们先回去,留下老穆他们几个殿后呗。”。
老穆觉得这样也行:“这样也好,小于,你给他们带路。”。
程文山和四位小年轻抬着程菲语先行出发,在天黑前赶到之前那个避风处过夜。
正当大伙匆匆吃着干粮之时,程菲语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借着微弱的夜光,摸索了一下四周:“文山,陈大哥呢?”。
程文山连忙凑过来:“姐,放心吧!老穆在后面照料着呢,不会出乱子的。”。
程菲语伸手贴在额头上,感觉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才大半年时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程文山也不敢信口开河:“应该跟使用的药量过大有很大的关系,我翻找过了,背包里只剩下三瓶的止痛药。安眠药全部用完了。”
程菲语一想起那张皮包骨头的脸型,犹如万箭穿心:“这两个多月来,他的日子得有难熬啊。”。
程文山虽然不知道陈沐阳要承受多大的病痛,但能想象得到他的胃口很差:“编织袋里的干粮还剩下一大半,饮用水也剩下三分一。照这种情况判断,就算不是药物中毒,也跟消化系统的严重衰竭有直接的关系。”。
程菲语不敢相信一个厨艺这么出众的人,到头来竟然会被活活饿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他还这么年轻,老天爷实在太残忍了。”。
程文山轻轻将老姐搂靠在肩膀内侧:“姐,看开点!不管是谁,遇上了这种劫难,最好的结局莫过于尽早解除痛苦。咱们应该替陈大哥高兴才对。”。
程菲语无力地依在小弟肩膀上:“陈大哥还有一个妹妹,叫咱们怎么给他的妹妹一个交代才好?”。
程文山反倒没想这么多:“人死不能复生,还能有啥好交代的嘛。老天爷要收回成命,谁能阻拦得住。”。
此时此刻,程菲语仿佛有点明白了在祭祀那天晚上,老穆所说的那番话所指之意了:~~越珍贵的东西越容易失去!
唯一能说服自己的便是自己根本不配拥有:“既然没有结局,为何又要开始?这种惩罚比未曾拥有过还要残忍。”。
程文山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老姐才好:“姐,虽然陈大哥已经不在了,可是他这份精神还在呀!跟陈大哥比起来,咱们绝大多数的人,即使活了一辈子也只是白糟蹋老百姓的粮食罢了,”。
程菲语实在想不明白如今的人世间为何容不下一颗仁慈之心:“纵观今古,每当妖孽当道之时,往往都是烽烟四起的征兆。看来陈大哥是不忍心看见咱们老百姓再受苦难才走得这么匆忙的吧。”。
程文山只当老姐头脑有点错乱,开始犯浑了:“姐,吃点年糕呗,这可是老穆一家老少特为咱们准备,咱们可不能辜负了老穆一家这番心意。”。
程菲语接过糍粑,脑海里浮现的尽是陈沐阳骨瘦如柴的画面,又怎么可能咽得下去呢。将头埋在双腿之间,忍不住又嘤嘤低泣起来。
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冷透了的不止只是程菲语一个人的心房,还有远在几千里之外,拖儿带女的一位女人。
她就住在陈沐阳曾经居住的那间房子里,日夜在翘首以盼,苦等亲哥的归来。
那怕等来的只是一个噩耗,也总比如今这种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中的日子好过许多。
十天后,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程文山抱着一只骨灰坛,和老姐一起回到了饮马溪。
刚踏进农庄小路,一位眼尖的女人便飞奔而至,看见程文山姐弟俩人的衣领上扎着一朵白纸花,又看见程文山怀里的骨灰坛,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看见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却变成了一只坛子,这种失去手足之痛,硬生生落在了这位二十五六出头的女人身上。
空中的细雨纷纷扬扬,两个女人的热泪也汇聚成河。程文山不愿过多停留,匆匆赶往山坡那边去了。
他知道老姐最爱荷花,那就让荷塘陪伴在陈大哥的左右吧。程文山选在了小山坡下面四周是巨石,而下面不远处却是一处平凹处的地方安葬骨灰坛。
这处地方离荷塘不到三十米,周围的桃花已经争相绽放,只是陈沐阳再也看不到这种花海盛况。
鱼塘里的荷叶也冒出了尖叶,而种藕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从此,饮马溪旁再也见不到那个勤劳而伟岸的身影,仿似蝴蝶缺了一只翅膀,也少了一只鸳鸯,怎能叫人不感伤。
程菲语将几朵夜来香摆在那堆黄土前:“陈大哥,前年你送给我的这些花种,如今已经开花,有空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回来看看。”。
而陈沐阳的妹妹则带着两个孩子给他敬了一杯酒:“哥,你教我做的水晶扣肉,已经端过来了,你给我点评一下。”。
程文山跪在一旁烧纸钱:“姐夫,我想过了,今年开始,咱们将鸡、鸭、鹅的规模扩大一些,在荷塘的四周搭建一排农家饭馆,把你的厨艺发扬光大。你说好不好?”。
程菲语接过话茬:“这主意好!我来操刀主厨。你来养殖家禽和种植菠萝。陈大哥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支持咱们这个决定的。”。
“咱们荷花市的乡亲父老也鼎力支持你们这个决定!”,不知什么时候,荷花市父老乡亲的代表们出现在了荷塘附近,后面还用大卡车拉来了一块巨大的红砂岩石。
如朱砂般的岩石上,雕刻着几个大字:————君子坟,红颜墓。
程菲语跟几位荷花市【民声之窗】负责人一一打着招呼,还没开口,泪水便夺眶而出:“乡亲们这番情义,实在让我受之有愧!”。
“您送我一滴恩,我还你一溪水。”,饮马溪回荡起声势浩荡的高呼声。
在吊机的操作下,这块巨形红砂岩石稳稳当当地竖立在坟前的左侧,在此期间,每一对胸前挂着一个编号的夫妻有条不紊地过来叩拜上香。
直到此时,程文山才知道这些年来,原来自己的老姐已经参加过三百多场婚宴。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十八对夫妻都戴着同样的编号:——九十九号。
十八对夫妻同时站在坟前,让程菲语忆起了当年那场世纪婚礼,心里一时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