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教室不远的地方有一块荷花池,中间竖着一座亭子,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
每当下雨的时候,雨点便粒粒地打在荷叶上,几个女生总会躲在亭子里,等雨水小一点了,然后再跑回宿舍。
付山对雨天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他极喜欢靠在窗口,看着外面下雨。
“希望今天来一场雨吧。”他心里想着,但一直等到中午都没有来,无味的四节课后,又到了休息时间。
不想去食堂吃饭,以前还好一点,毕竟是统一安排的采购员和厨师,虽然说不上丰盛,但起码卫生过得去。
现在倒好,被学校内部承包给外面的商人来做后,简直是一天不如一天。
上次耗子的碗里还出现了一坨恶心的东西,像是在别人嘴里嚼了很久的肉,湿粘粘的,看着都要人命。
付山决定去学校教辅屋,想买本英语参考书。他知道这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买啥都没希望,但还是控制不住,觉得要买本书内心才踏实。
教辅屋不大,可能十来平米的样子,从地面到天花板,堆满了各种书籍,颜色花花绿绿的让人眩目。
里面有两个戴眼镜的胖子,一看就知道是好学生,他们瞧付山这种自带低质气息的学生进来,马上眉飞蛇舞地脱口背单词,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付山没管他们这些无聊的举动,在一堆书里没有目标地翻看。
有两本不错的书让他拿不定主意,一本是语法类的,一本是单词类的,正在想要哪本时,他突然说了出来,“到底要哪个呢?”
结果被那两胖子听到了,一阵嘲笑甩过来,“你读个屁的书,要哪个都不知道,哈哈哈。”
他们笑得有多难看,不是当事人永远不知道,付山的脸突然红了,这可不是看见喜欢的女生而产生的脸红,这是一种绝对的羞辱。
付山很想扁他们一顿,但理智告诉他冲动是魔鬼,最好的办法是努力学习超越他们,要像越王勾践那样,低调做人,卧薪尝胆,十年后报仇也不晚。
理智过后的现实依旧残酷,即便从现在开始努力学习,也是超越不了人家的,因为拉下的差距太大。
谓的黑马,前提是你本就是一匹千里马,付山明白自己显然不是。
拖着疲惫的身子,他想去宿舍看看,想远离这些无聊的人。
由于还是午饭时间,很少有人在,宿舍走廊里空冷的让人发慌,感觉阳光一点都照不进来。
这条像拖鞋底的走廊下面以前是用来埋枪毙犯的万人坑,很多人都死在这里。
学校新修的房子下面也是各种死人坟墓。据说这样做的目的是用年轻人的阳气镇压死人的阴气。
付山经常会想象妖魔鬼神的东西,意识中好像就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尤其是晚上走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个人在跟着他。
这种疑生疑鬼的心理从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有,本以为长大后就不会怕了,没想到还是怕。
隔壁寝室里,三个好学生在玩纸牌,十元一个底,一局下来可以输几十,不出一个小时,一个月的生活费都能输光。
吃喝嫖赌这些事,谁都可能做出来,跟身份无关,跟地位无关,跟有没有钱也无关,只跟人性有关,也就是说,只要是个人就可能做出来。
那些混蛋的钱还是从付山那里借的。搞不懂他们脸皮为什么那么厚,借了别人的钱,还当着别人的面玩,一点顾及都不会有。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付山都记不得借出去过多少。
别人借钱的时候都说两天后还,你不借给他吧,总感觉内心过不去。结果呢,当初来借钱的是爷,去要钱的反而成了孙子。
这种事情还发生在其他地方,比如说你无数次帮助过某人,到有一天你想让他帮你做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但结局却意想不到,你无数次帮助过的人却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爽快,反倒是不断推迟,借口一大堆,意思就是不想帮忙,别来找麻烦。
后来从一篇课文里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农夫是不能救蛇的,可以躲开,也可以杀害,但就是不能救助。
付山知道谈钱伤感情,所以他活到今天都没找别人借过钱,更不会找朋友借钱,实在迫不得已需要借钱,那也得提前计划好到底能不能还,还不了就不借,能还就尽快还,言而无信那就没意思了。
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一定是彼此吸引的人,而不是为了某种目的,这必须要和利益撇清关系。
真正善良的人,从不随意向朋友借钱。
朋友是用来珍惜和保护的,不是用来互相帮助的,帮助包含利用,只不过这层意思在所有人口中表述的比较隐晦而已。
直白地说就是虚伪,总有那么一个利益目的在驱使你想和某些人靠的很近。
把一个人当朋友的最好体现是,不轻易打扰,相忘于江湖,也能各自安好,如果实在憋不住,想喝酒了,希望一个电话就能到,这就足了。
朋友也应该是这样的,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的猜忌,你们简单地聊几句别来无恙的话,就会感到无比开心。
你一眼看过去觉得这个人能成为朋友,多数原因是认为他在以后能帮到自己,很少有人会因为对方的特质与自己形成了共鸣而成为朋友的。
付山忽然感到这些虚情假意带来的恶心,他在心中发誓,凡是找自己借钱,用去吃喝玩乐的一律不借,大不了朋友没的做,反正假得要命。
他想赶紧离开这里,担心又会被借钱,他总是心软,已经非常讨厌某个人,但又不好意思拒绝。
每次都慷慨的把自己的东西借出去,也知道要回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但他总会安慰自己,觉得别人一定是有困难。
这种自我催眠意识在他脑子里顽固地占据着大片位置,致使他一面愤恨又一面仁慈。
可是混蛋哪里都有,有的人学习好起来后,就会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以前可能还挺谦虚的,感觉可以做个朋友,但后面就会变得目中无人了。
付山从他们的寝室里走了出来,想回到自己床上躺一下,想安静地睡一会儿,不想碰见任何人,不想打招呼,更不想有人跟他说话。
但活见鬼,眼镜哥早已在里面了,整个屋子黑乎乎的,就一点光亮透进来。
老沈走后,没带走任何东西,也没留下任何东西,不记得是在晚上翻墙走的,还是白天从校门溜出去的。
付山看着老沈乱糟糟的床铺,想给他收拾一下。
可是就在此时,他的兴趣却转移到了眼睛哥那里。眼镜哥买了一个小方桌,前些时间还坚持用来看书,现在也看书,但看的是有点骚的玄幻故事。
以通常情况来看,所有人都会认为眼睛哥是勤奋的孩子,心中肯定有理想,单纯的想通过学习改变命运,改变家庭,改变世界,总觉得未来注定要做点什么。
如果从商,要为家乡修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下雨的时候,村里的孩子就不用光脚去学校了,如果为官,要当一名清官,不贪百姓一分钱。
付山幻想着,眼睛哥将来可能的样子,觉得他比那些在学校里惹事的学生要好很多,比那些所谓的好学生要好很多,比那些不尊敬老师的要好很多。
去年就发生过学生打老师的事情。那货就是人渣,在学校里无所事事,成天混日子,和正义联盟一个德行,上身西服,脚上皮鞋,走路要甩,一条马路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人多的时候从不说借过,直接顶上去,谁要是吱了一声,那货马上就来一句,你给我等着,表情相当唬人。
那货就是这么个人,年龄也不算小,明年就十八。
据说他上课公然捣乱,老师是刚来的年轻小伙,劝了好几次他都不听,于是让他站起来,结果那货用板凳砸了老师的头,然而,老师自始至终都没发怒,一直在控制。
在准备逃跑前,那货把这番壮举描述的惊天动地,他也因此成了校园英雄,崇拜他的小弟非常之多。
有人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幅肖像贴在墙上,有事没事都要点上几支蜡烛,像佛祖那样供着。
这些人就是这么的无聊和幼稚。
你越是胡作非为,反而越容易得到别人的赞赏,因为那些脑子抽筋的人觉得你干了件可歌可泣的大事。
向来只有老师教训学生,没有学生教训老师的,你如果这么做了,那就是了不起。
这帮人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制造动乱,不管现有的环境如何,反正要乱一点才行,不这样似乎体现不了他们的个性。
去他娘的个性。
学习不好,但不能给别人添乱,该上课的上课,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学校只是让你成长起来的场所,和其他的地方别无两样,你要成人就留下来,要成妖怪就去隔壁监狱。
上课听不懂,你就及时反映,但别耍脾气,不想听,你就做自己的事情,老师只是个称谓,也只是谋生的工作而已。
那些大道理就让喜欢自我陶醉人去说吧。
可是那帮兔崽子完全没有尊重他人,尊重职业的意识,这些人走了更好,学校里至少可以安静下来。
“吃饭没有?”眼镜哥关掉台灯,在黑暗里戴上眼镜。
他的脑子从来到付山班里后,就有点不正常了,应该是受了上次那件事的打击,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猜不出来。
平时他都独来独往,即使在同一个宿舍也是语言不多。
付山跳过去挂在他的床边,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差生嘛,就看这些。”估计是不好意思,他用手想遮挡起来。
“没事啊,我平时也看这些。”付山故意说。
眼镜哥一直骄傲的是他有个争气的弟弟,中考以全年级前十的成绩进入到高中重点班。
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脸色也是黑黑的,颧骨很高,穿着便宜的衣服,一看就知道人很老实。
不同的是,他弟弟来学校是带着希望,而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考上大学在普通县城的普通班级里是很难发生的。
尤其是目前,学习不好的等于炮灰,只是都不愿意说出这个事实,每天喊口号,早晚都会累。
看课外书只是眼镜哥回避现实的一种手段,这一点明白人都看得出来,更别说有相同经历的人。
黑鬼,腿毛,苏东包括付山其实都是一个群体,成为不了学习上的优秀学生,但也不想变成惹是生非的渣子,更不想变成优秀的渣子。
而耗子,却一直在优秀和渣子的边缘徘徊不定,想变得优秀但内心又有点渣,总想干点坏事出来。老沈那种状态反倒显得很洒脱,混不下去就走,没必要浪费时间。
眼睛哥曾经说过,希望他弟弟能考上大学,帮他完成梦想,也实现全村没有大学生的奇迹。
每次说到这个,他眼睛里总会出现久违的光芒,就像他刚来学校一样,意气风发,带着理想。
他还说,家里有两个孩子,父母抚养不起,自己考不上大学,混个高中文凭就可以了。
以后出去搬砖,端盘,扫地,看门这些工作他都可以做,不怕吃苦,但希望弟弟好好学习,将来能有出息。
每次想到这些,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觉,看着眼镜哥那张呆板又落魄的脸,付山突然说不出话来,只有安静地坐着。
时间一点点流过去,天色变的昏暗。
付山背靠在墙上,无事可做的感觉最折磨人,其他人都在忙碌,自己却闲的发慌。
他不想让自己就这样待着,必须找点事情来做,不然脑子里又会胡思乱想一些东西。
上次没看完的《鲁宾逊漂流记》就在边上的一堆废纸里,没事干的时候,就翻开几页打发时光。
付山把这书找了出来,上次看到鲁滨逊用泥巴制作厨具,感到非常神奇,还介绍如何保存火种,如何烤面包,如何炖羊肉。
觉得鲁滨逊简直就是一个神人,脱离社会属性依然可以生存下来。被他顽强的生存意识深深折服,也被书中精彩的故事情节所吸引。
渴望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孤岛,在上面盖个小房子,就像鲁滨逊那样挖个洞,门口种上树,坡上栽一些颜色鲜艳的花 ,再养一群小动物。
每天清晨,坚持早起,沿海岸线溜达一圈,日落的时候,就带着小动物看潮汐和黄昏,舒服的阳光洒下来,海水从脚尖退去,一切安静而美好。
付山极尽幻想,感觉四周凝固,一阵冷风吹来,他悄悄地入睡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中间没有人叫他,于是他就这样第一次逃课了。
他内心非常慌乱,感觉做了一件错事。在想要不要主动给老师认错,解释一下自己不是故意的,但这个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或者说是瞒天过海的借口,而他也不想通过撒谎这种方式让自己获得平安,这比犯错本身更让人难受。
就在这个时候,黑鬼他们几个进来了,告诉付山老师没点名,也没人问起,像是没发生什么,多他一个少他一个人都无关紧要。
如果少了一个好学生,所有老师都会紧张起来的,但要是少了一个差学生,所有老师也会装作紧张起来。
付山只是没想到,他现在连让老师紧张的资格都没有了。
但不管怎样,自己不干坏事就行,还依然是从前的自己,付山又开始自我麻痹,把一切往好的地方去想。
他总是认为,你觉得这个世界好那它就好,你觉得这个世界坏那它就坏,都取决于自己的主观看法,和外界没有关系。
这种思想在鼓舞他的同时也在悄无声息地摧毁着他,他喜欢这样的自我,当然也讨厌这样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