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的两天后的下午,林九正站在学校门口。
“还是啥都没发现?”鹿欣背着包走了过来,跟着他坐进了车里。
“是……大概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话未说完,手机便响了。
“喂?”
“查过了,包括我们市跟隔壁市的所有登记市民信息,没有发现一个王守义是符合我们侦查目标的。”
“不是有户口本吗?有了数据也查不到?”
“这个户口本是临时用的,并没有实际效益,简单来说就是——户口本是伪造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用的是化名?”鹿欣凑过来说,“之前那房间里,那么多东西收集起来,屋主可能为了调查需要,特地修改了自己的名字?”
“但这样的话……线索又都断掉了,本来寻找失踪人口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据姓名等基本信息来确定社会关系,寻找死亡原因。但是如今唯一的线索都断了,就连尸体在哪里我们也毫无头绪。”黎安沉默了一会儿说。
“有去省公安厅申请调查吗?之前不是说,租客是以省公安机关的名义租用的房间?”林九问。
“已经申请过了……按照正常来说,早就应该有回应了,但上面一直没给个说法。”电话的另一头说,“可能还是需要等,但也应该趁这个时候做些什么,越多越好。”
“我在想,”黎安说,“可不可以从最近发生的案件入手,这样可能会找出什么联系。”
“有可能。”林九补充道,“租房未缴费时间也只是这个月,说明屋主的失踪是最近刚发生的事情。况且之前的杀人情形那么惨烈……”
“鬼魂是灵魂,如果不附着于某一个实体,是不可能进行与现实的连结的,而其如果要对现实世界直接产生较为重大的影响,比如杀人之类的,只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就是上了活物的身,第二种是常年聚积在至阴之地,魂魄积攒的过多以导致对物质世界产生扭曲,构造实体。
“最后一种,也就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在死者的头七。死亡的第七天,其灵魂会来到人世最后见一面,即为生前记忆最为深刻的时候,如果是含冤而死,那么怨气也是最为强烈的时候。”
“可如果依你这么说……死者是七天前死的?”黎安思考着,“这未免有点太玄乎了……如今尸体都没有找到,我又怎么说服他们去调查?”
“所以可能没法调动他们配合调查。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目前看来发生概率比较大的可能罢了。你可以调查一下最近七天报告的失踪案件,或者是什么杀人案件——至少这是一条新的思考路径。”
“我……我试试吧。”
说罢,林九放下了手机。
“头七……那就是说,死者死于九天前?”鹿欣放下书包,把头探到前面去问。
“不确定咯,我也是推测。”
“话说你那时候盯着那个碗,看到什么了?”
“看到他了。”
“王守义?”
“嗯。”
“那为什么后来要把碗摔碎?”
“他面露凶光,要借机上我们的身。”林九说,“以防后患。”
“上身……他是要干什么?”
“上了身,就能借我们的身体行不轨之事,这样他的灵魂就能长期存留在现实世界中了。大概他也有他未完成的夙愿吧。”
“哦……”
“接下来这事情你就不要掺和了,以防后患。”林九停了停,说。
“啊?”鹿欣大失所望的样子,“为啥啊?为啥为啥……”
“还为啥……你心里比我有数。”林九捏了捏方向盘说,“期末考也快到了,这次考完你可就要高三了,你还在想啥呢姐?”
“哎……是是是……”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等你考上大学了,你爱干啥就干啥,我也就不管你了。但高考前,你还是得给我安分点……”
“啊对对对……”她带着满满的嘲讽意味说着。
“所以,这段时间还是潜下心来好好学习……”
“啊对对对对……”
突然,一声击打在头上的重击,紧跟随着一声凄惨的尖叫声,鹿欣双手捂着头,倒在了后座上。
“啊——好痛啊……”呻吟声从后面传来。
“真的是……好的不学,整天在学校学这些有的没的,还‘对对对’,我看你是欠收拾了。”林九把刚热乎的拳头架在方向盘上,继续开着车。
“你让我别说不就行了,打人干嘛……啊……好痛……”她泛着泪光的眼睛紧紧地眯着,身体缩成了一团。
“痛才记得清楚!小孩子就该有点小孩子的样,大人说话不要顶嘴!”
“呜呜呜……”后座传来了阵阵抽泣声。
“哭也没用,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的!随你怎么哭吧。”
“信不信我把你告到法院去!我告你虐待儿童!”
“你妈把你交代给我,现在我是你的代理监护人,我有权利在合法范围内对你进行教育。”
“你这哪里叫合法!我估计跟男的打架你都没这么用力……嘶——”她一不小心摸到了伤口,咒骂声被乌咽声掩盖了过去。
她第一次露出了无比仇视的目光,直勾勾地透过后视镜,盯着林九稍稍皱起的眉头。
“你等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收拾我?呵……”林九冷笑了一句,“等过了五十年再说吧。”
“别给我嚣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考了大学就报跆拳道去!”她赌气说着。
“那也得等你考上大学再说!”他说着,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等到在地下室停好了车,林九刚打开车门,转过头去——赌气的她已经走出去不远了,左手还捂着被敲的地方。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锁上车,小跑过去。
“刚打哪里了,给我看看……”林九走上前去,想拨开鹿欣紧紧捂住的手。
奈何她不领情,甩开他的手,朝着出口走得更快了。
“好了……别赌气了,我的小祖宗。”林九追了上去,“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飞快地走在前面的鹿欣停下了她的脚步,转过头来对着林九骂道:“现在才知道道歉,刚才在车上不是嘴很硬吗!你以为我也是好欺负的?”
说罢,转过头去,跺着脚走了。
“诶,我说……哎对不起啦,我刚才做太过了……”
一直争执到门口,等林九追上去开了门锁,鹿欣便把鞋一脱,随处一扔,朝着卧室跑了过去。
林九看着眼前的一幕,叹着气,只好走进厨房去了。
她拿来镜子摆在桌子前,又拿来了放在一旁积灰已久的医疗箱子,匆忙地开始拆起假发来。
她朝着假发看了看,生气地把它扔到了床边,低下头来,在头上摸索着伤口——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一块地方微微地肿胀着,稍稍那手碰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感便沿着痛觉神经传入自己的大脑。
“嘶——”她眯着眼睛,面部的肌肉缩成了一团,轻轻地叫了一声,“疼死我了,打这么重,以后老婆迟早要被家暴……”她说着,又流下来几滴眼泪,打开医疗箱,在里面找到了消肿药,抽出一根棉签,慢慢地在头上涂抹着。
“啊——痛痛痛痛痛!”她扔掉了面前,双手扭曲着在空中乱舞,脸上的肌肉再一次缩成了一团。
再用一小块纱布盖住涂抹消肿药的地方,用小胶带固定好,便无大碍了。
朝着空气发了一会儿脾气,她便收起镜子,把医疗箱放回角落,自己则一头栽在床上,顺便擦掉了留在脸上的眼泪。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门那边传来了敲门声。
“吃饭啦。”外头的声音说。
鹿欣不打算做答复,仍旧把头闷在被子里。
“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出来吃饭啦,一会儿菜凉了。”
她皱着眉头,在床上动了动,最后,随着一声叹气,她索性坐了起来,捡起一旁的假发,忍着痛戴起来。就在她往门外走的时候,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
“行了别敲了!”她不耐烦地说着,打开了锁,迎面撞到站在门口的林九。
她朝上面狠狠地瞪了一眼,林九识相地朝后让开,她便从他身旁钻了出去,朝客厅走。
看着她倔着脾气的模样,林九着实捏了把汗。
“这下好,得罪活阎王了。”他心想着,跟着朝客厅走过去。
鹿欣拖着椅子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坐下来就开始吃饭,但令她惊奇的是——今天的菜做得意外地和她口味。
“好啊,这还差不多。”她心理想着,但还是要装作很生气地样子,朝嘴里塞了很多很多饭,险些吐了出来。
“怎么样?还可以吧。”林九做到了对面,笑着说。
“还行。”她随口说了一句,很快把饭吃完了,没注意到坐在对面,双手托着腮,看着她忍不住发笑的林九。
吃完饭后,她又夹了几口菜,说:“饱了。”便朝房间走过去。
林九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看着桌上只剩下一半的菜,叹了口气,也随便吃了几口饭,回房间去了。
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黎安依旧没有来消息,只好四处扫视着房间里的事物,无意间发现了那个随手带来的大玩意儿——那个陈设在老家很久的东西。
心血来潮。
鹿欣正在房间里写作业,过了十多分钟后,从窗外传来了吉他轻轻弹奏的声音。
听着像是一个初学者,正在反复调着和弦,不同的和弦交错着透过窗户传入她的耳朵,很不协调的样子。
等到过了三分多钟后,和弦的声音逐渐变得悦耳了些,也传来了轻微的男生清唱的声音。惹得她更加好奇了。
她放下笔,走到了窗外,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些,把头探出了窗外,吉他声便清晰了许多。
吉他声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温柔的乐流流淌进了她的新房。
她想了想,好奇心越发无法遏制住了,于是关上窗户,穿上躺在床上的衣服,走出了房门。
可出了卧室才发现——林九不见了。
心里貌似就有答案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了沾满污垢的台阶,尽量压低些脚步声,等走到能透过房门看到漫天繁星的地方,她驻足了一会儿。
“你埋葬的地方叫幽冥♪”
唱罢,吉他声也渐渐变弱了些,鹿欣也就趁机走到了天台上——林九正坐在一旁的石砖头上,还在调弄着吉他的弦。
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你听到了?”
“弹得这么响,听不到才怪。”她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朝着林九面前走过去。
走到面前,看着他低头调弦的样子,她蹲了下来,臂顶着膝盖,双手托腮,盯着眼前这庞然大物。
“你还会弹吉他?”
“以前自己学的。”他说,“昨天回去翻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就随便玩一玩。”
“刚才弹的是……《夜曲》?”
“嗯,挺老的一首歌了。”
“再弹一首给我听听?”
“好久没弹了,不熟练了都。”
“没事,就随便弹一首你拿手的,就当赔礼道歉了。”
“真的?”林九放下吉他,“弹一首就两清了?”
“别废话,弹就是了。”
“你想听哪一类的……情歌还是……”
“你只要能顺着谈下来就行了,别的我没啥要求。”
“没啥要求啊……”他思考了一会儿,把吉他又举了起来,调了几个弦,清了清嗓子。
熟悉的琴弦声响了起来,鹿欣在点了一阵头之后,跟着音律摇起头来。
“傍晚六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 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歌声并不清朗,也没有特别准,可却尤其地契合这首歌,那沧桑的样子,他的面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不少,模样如同歌声里的主角那样,被生活的沉重压垮下来了。
她的眼神除了满天的星辰之外,还有一个漆黑的影子。
“在八角柜台♪
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
换一把假枪♪
保卫 她的生活♪
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忧伤浸透她的脸♪”
琴声的间奏变得越来越响,他也从静静地弹奏变成了用手拨动和弦。
鹿欣笑着,看着,夜幕下没有光眷顾在他的脸上,可他五官的每一个轮廓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高潮渐渐来临,他尝试着升八度唱:
“河北师大附中♪
乒乓少年背向我♪
沉默的注视♪
无法离开的教室♪
生活 在经验里♪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 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鹿欣跟着他的声音和着唱着,回忆一下子跳转到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感受到的惊艳感。
那片沧桑,那撕心裂肺的绝望,那沙哑的歌喉,沉沦了星辰一片。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鹿欣摇晃着身子,跟着吉他最后的间奏哼着,注视着他低着头,耐心切换弦调的样子。
随着弹弦声越来越慢,回音越来越长,一首歌如此结束了。
林九把吉他放了下来,正忙着抿着嘴唇。
“满意吗?”
“有点意思。”她笑着,站了起来,抬头朝着远处看过去。
“什么叫……有点意思?”
“嗯……就是……”鹿欣的双手放在背后,牵到了一起,“就是有点意思。”
“那我就当是在夸我咯?”
“你自学了多久?”
“三四年吧。”
“怎么突然想到要弹吉他呢?”
“这有什么理由不理由的?真要说的话……当时觉得,会弹吉他还挺帅的。”
“确实。”鹿欣停了一会儿,接了上去,“歌唱的也不错啊,你。”
“别笑话了……刚不是跑了很多调吗?”
“跑是有跑……但唱这首歌,跑了还挺有感觉的。”
“确实。”林九语重心长地说着,“很有厚重感和沧桑感的故事。”
“是啊,音乐是有灵魂的东西。”鹿欣转过头来说,“文字,音乐……比恋爱还要有效的,情感寄居的地方。”
“说到恋爱……我那时还想着,能不能靠弹吉他谈恋爱呢?”
“真可以诶!”她笑着说,“站在一个女孩的角度来看,客观来说,还是很成功的。”
“哈哈哈哈……”林九爽朗地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时候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课,回去吧。”
林九渐行渐远的身影,使她呆呆地驻足望了一会儿——星空之下的一个有趣而丰满的灵魂,正在心中活蹦乱跳着。
“嗯?还不走?”林九转过头来催了一句,鹿欣这才屁颠屁颠地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