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世二年，胡图城。

漆黑的天空如濡浸了墨，约闻阴风渐渐。荒凉的城外似刚止兵戈，微有胡烟隐隐。胡图城的城墙上布满伤疤，深浅不一。在约摸八九米的墙头，稀稀落落散着几个黄瘦的士兵，嘴唇干裂，眼神黯淡，颇为麻木。

城内，一股寒风突然，加重空中的干冷，令路边一正喃喃做梦的乞儿一阵哆嗦，眉头皱紧，加深梦魇。垂垂欲坠的土墙下，躺着的是灰头土脸的小卒，血迹黏在脸上、身上、手上、甲胄的鳞片间隙里，约莫已干。

在离那小卒不足几十米的对面是将军府，昔日华光的牌匾已拖去劈成柴，整个大门隐隐积了灰，跟死了一样。进门，肉眼可见里面并不大，除了正堂、议事厅、文书库等几个大大小小的基本建筑，仅在后院有几间平房和一块小草地。但在黯淡的阳光下，一切都充填着灰色、黑色、白色。

将军牧羊感觉自己累了，他疲倦地靠在议事厅的榆木椅上。

战事僵持近一个月，胡图城也守了近一个月了。牧羊虽贵为老将，但作为一个老头子早已失去年轻气盛。精力有所衰退的他，早就难以如此高强度作战，更何况按他的年纪，此时本应安享晚年的。然而……人却仍在边疆，仍在驻守，仍无法解脱，像这座偏远的城一样，被朝廷抛弃。

这么想着，牧羊余光不禁瞟到墙上挂着的地图，上面已画了五六个朱红的圈叉，那是已被攻破或战况未明的边城，当然，说是战况未明其实结局了然——都是弃子。

“呵。”牧羊不禁冷笑，眼神厌恶又麻木，因为讥讽的是胡图也是弃子。他有点怀念。怀念很多，怀念以前的战友，怀念以前的旧事，怀念以前暗恋的某个姑娘，甚至开始怀念一个穿着青衫的将军。

“将军如果未走就好了……”牧羊熹微呢喃。虽然不知道名字——其实除了朝廷，好像也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但他记得军中确实有这么一人，军中人叫他将军，朝廷的人叫他将军，百姓也叫他将军，好像他的名字就叫将军，然而他也确实是位将军。关于缘由牧羊曾从老一辈的士卒那讨问过，但只得到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将军原本不是将军，因为打赢了一场仗，杀了一个人，所以才是将军。”牧羊作为军旅中人，年轻时，年少轻狂，自是不信有人打一场仗，杀一个人，就能做将军，那不然人人都是将军，以为乱言。但后来想想……也许呢……毕竟将军在时，胡族好像从未南下。

“呵。”牧羊又是一声冷笑，他颇有玩味地咀嚼刚才“将军”二字，突然看着地图的目光尖锐，眼神讽刺更甚。自从先帝登 基后，将权一分二，二分三，三分……分得三流的将领能称上将，守县城的能称大将，连他这个老家伙，守在这地方，也能称将军。呵……“将军”一词……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应该是那位……那位……奈何……

牧羊不禁一叹，眉头深皱。

“唉……”

长长的呼声，鼓动了空气，在从窗隙透过的光下，本缓缓流动的尘埃，纷纷扬起。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毫无规律，也本无规律，如同一片天地初开前的混沌。

牧羊突然想寻口酒，无论什么酒，能醉就好。但他忍住了，也必须得忍住。他知道这只是逃避；他不能逃避，不可逃避，他无法逃避，他背后还有着一群人命。此时的牧羊稍稍正了他的坐姿，瞳眸凝聚在那缕惨白的阳光。虽然暮色依旧，好歹是有些决意，多少像一位将军——而不是颓废的老人。

为了避开欲望，牧羊他枕靠在椅背上继续回想……他想起来在那将军离去的那天，他也在送行之列。那天貌似送行者颇多，有百姓，有官吏，有士卒；而其中有真心相送的，有心怀叵测的，也有像他这样凑热闹，想一睹真容的。

在锦簇的人群中，他那时好歹是个新晋校尉，没有多少人会轻视，但还是被人流挤到边缘，只能远远眺望。望着一道不断远去的影子，坐着名为“御赐”的马车，向着名为“归乡”的路途，没有穿着盔甲，没有挟着兵器，只有行囊和青衫，被众人呼送，被血阳孤照，被胡风迎面，迎来一场落幕……可笑的落幕。

牧羊揉了揉回忆过深而发热的太阳穴，试图令疲惫缓解。

将军卸甲着衣青，斜日若影目不归。

这句诗是谁说的，牧羊褪色的记忆告诉他早就不记得了，也许是当时身边的人，也许是后来偶闻的，说不定还是他写的呢……可有所谓么？记得有人说过就行了。

疲惫似有缓解，可另一种不知名的感觉随之出现，挥之不去。牧羊不想花精力去驱逐这种感觉，因为这有点类似直觉，直觉救过牧羊的命，他没理由驱赶。但究竟是不是直觉，牧羊昏沉的脑袋已无法分辨。他继续陷入过去，陷入本应遗忘的过去……

过去中，他记得众人的呼声，记得人潮的涌动，记得诸人的环视……记得许多……许多……本不应那么多的……也许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鬼”，一群环视的“鬼”……连他都是。那是多么的寞落，一种被否认的绝望，一种被众人环绕的孤独，一种迷茫的麻木不堪。可看看现在的自己，近似同一处境——抛弃。不过论处境自己真有可能比他还恶劣。毕竟不会死，不是么？

呵，走了也好……也罢……

过去的回忆带来的是混沌。牧羊被吞噬，被包裹，被带往，带往一个更深更远的地方……

渐渐的，牧羊感觉那里很熟悉，像是以前的军中。周围都是人，从衣着来看，有平民，有官吏，有士卒。他们都聚在一起。有的显得朴实，有的显得油滑，有的显得好奇。他们都似乎在送别某人——穿着青衫，背着行囊——离开。周遭嗡嗡杂杂的，牧羊有点听不清周围人在呼叫什么——但狂热的目光如灼灼闪炽的炬火，他知那是一群“鬼”，一群为一人而狂热之“鬼”。随着车马上青衫的远去，群鬼越来越激动，声势越来越浩大，嗡嗡杂杂的语言越来越清晰，牧羊也逐渐明白他们在叫喊着某人的名字，令他也不知为何狂热的名字，令他也不禁化为群鬼之中的一“鬼”，令他跟着呼喊：

“ 李……”

“咚咚！咚咚！”

牧羊突然被惊醒，他下意识摸向身边兵器，摸了个空，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人敲门。

门打开，门外是个值巡的夫长，似有要事。

“何事扰我。” 牧羊锁紧眉骨问道，不知为何心里有股不知名的躁动，眼睛也有些干涩。

“报，城外有人进城，说要见将军。”

“见我？”牧羊心中那股感觉更深，似欲沸腾，眼睛也愈发发干难忍，但旋即按捺下：“是谁欲见我。”

“不知，那人未肯说名字，且头戴斗笠，不大看得清样貌，也不知何许人，只见穿身青衫，背把长剑，牵匹瘦马。”夫长答道。

听到青衫牧羊顿时眉头一愣，但并未有过多联想，只是觉得内心躁动不安，眼睛疼痛，不觉扶额掩饰，连言语也无形间加快。

“那人现何处。”

“就在府门，有几个兄弟盯着。”

“嗯……”牧羊沉默了会，在他心中此时的躁动突然化为一种迫切，告诉牧羊二字——见他。牧羊忍住干疼，一时凝眸：“那带我去见他。”

“是！”

其间，牧羊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迫切。他不知烦躁来自何处，不知不安源于哪里，他只莫名迫切的想见到那名青衫，觉得一切都与之有关，他应该见那青衫，他一定见那青衫，他必须见那青衫……他明白了，这种感觉，这种冲动，这种迫切，就是直觉。

眉头越锁越紧，眼睛的疼痛也愈发强烈，似乎在告诉牧羊什么。此时牧羊来到了府门，前面的夫长拉开，然后他看到

——胡马，青衫，长剑。

这是一位旅人。他令牧羊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同时也令牧羊眼眶有些温热，又有些酸涩；一时连刚才的烦躁暂时都遗忘了，或者说消散。

“阁……阁下……是……”牧羊迟疑地开口，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话语中连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与激动——是他……

然后在夫长的惊讶下，几名士卒的好奇下，一匹瘦马的瞟视下，此后便是一声沙哑。

使之天地为之一空。

“老夫……李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