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陈四世治下的第四个年头,陈与胡地的关系紧张,隐约有战事要发生。以往北风刮过边塞时,才回来的胡商,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大抵在那年秋高草正肥的时节,就从胡地赶回京城。有意思的是,那年冬天也来的相当早,像是追随着胡商的脚步而来一样。陆陆续续的商队刚在京城歇下,老天便下起了白花花的鹅毛雪。霎时,往年热闹的京城一片祥和。
胡族少年走在大街上,抱紧着双臂,缩紧着肩膀。他是随着商队从胡地来的。其实在京城,每年都有不少像他一样的胡人从北方而来,但今年少年来的却很是不巧。由于陈与胡的紧张关系,那些收留异族的客栈,都不敢让胡族人进去,生怕是胡族的细作。可偏偏外面又天降大雪。这让少年一时狼狈;让少年来京城的第一次,便受冻挨饿,灰头土脸;让少年人的所有雄心壮志都未捷先死,俱成乌有。
路过一户人家,温暖的烛光照在少年脸上,然而少年通红的脸颊并未感到一丝温热。雪花已经攀满了他乌黑的长发,烈烈的北风不断掠过他的双肩,一身土黄色的麻布衣被风刮的不堪重负,猎猎作响。少年有些懊悔自己将那身皮袄拿去作了车费,可再怎么悔恨也改变不了如今的事实。毕竟任谁都没料到,今年的雪来的如此之早。
少年叹了口气,浑白的烟尘从他嘴口冒出,化作一道长虹,随北风向南方爬去。少年人揉了揉僵直的关节,待觉气血稍有活络,又继续潜行。
雪作狂歌风正冷,长空飘絮飞玉宇。
大雪下的正紧,不知走了多少路子的胡族少年,来到了京城的一处偏僻。但少年不觉,只道五感麻木。“噔”一声,少年头额一震,像是撞到了墙。眩目良久,发觉前面是个吃酒处——一个砖墙屋子,上面卡着两扇大门,门缝正透着光;外面光秃秃的杆子,挂着一张酒旗,褪了色。屋里面似有人,正酒肉喧哗。酒香和熟牛肉味随着声音飘出,勾引了胡族少年的馋虫,使他不禁走近了几步。然而正欲靠近,那大门却“哐”的破开,将地上积的雪飞扬,将门口的人也碰飞。顿时少年感到天旋地转,眼瞳中的光,鼻尖嗅得的香,瞬间远离。
“嗝,本以为外面是个贼,没想到是别个的什么东西。”一道声音从少年左侧传来,带着一股酒气。
“爷,好像是个北蛮子。”另一道尖细的声音这在右侧接话。
“屁话,嗝,一看这嘴脸就知道不是个人。真不知道这个北蛮子来这偏僻地干嘛,嗝。”
“许是被这酒肉香味吸引来的。”尖细声回应道。
少年此时只感觉脑袋昏沉,像是遭到了锤击;浑身上下都感觉疼痛,想要动弹,却只有肺腑的撕裂感袭来。在少年的眼睛里,他只能看到纷纷扬扬朝他袭来的雪,以及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的影子将他笼罩包裹。
“话说,爷。听说朝廷又要和北蛮子打仗了吧。”这是那矮影子发出的,声音尖细。
“是有这么个传闻,嗝,明明前些年吃了那么多败仗,还要打,真是不懂那群当官的。嗝,你问这个做甚么。”这是那高影子的声音发出的,一股酒气。
“害,我就是想,现在这朝廷和北蛮子这么不对眼,而这等偏僻处却又冒出个胡人,我就想会不会是个细作。”
迷糊间,少年只见那高影子哈哈大笑,然后就一巴掌呼在了矮影子的头上。
“你他娘的真是天才,这他妈要是细作,你当‘耳目’是干什么吃的。”
那矮影子似被打得吃痛,捂着脸,低声下气。
“是我该打,该打,爷,消消气,是我蠢,是我下贱,才发出这种问题。”
高影子貌似冷哼一声,便没理那矮影子,将头转向了少年,盯了良久,像是在想什么。只见,那高影子突然一笑,露出白骨般的牙齿,明晃晃的,在漫天雪花下十分惹眼。
“喂,你说现在朝廷与北蛮子关系这么紧张,我们杀了一个蛮子,算不算是为国杀敌啊。”
矮影子一听,立即溜须拍马,笑容灿烂。
“反正是个北蛮子,没有人会在意的,爷想干什么我都行。”
“也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本来折磨这些蛮子都感到腻了,嗝,既然今天遇到了,那就再耍一次,然后金盆洗手吧。”
“好嘞,爷。”矮影子欢快的答到,向着少年走来,只见五指一扯,竟把少年举起,放在了板凳宽的脊背上。跟着高影子的脚印,向更偏僻的阴影走去。
于是冰冷的世界,一高一矮的影子,在黑暗中漫步。北风一吹,大雪下的更紧了。
突然高影子脚步一止,后面的矮影子没刹住车,磕在高影子的后腰,撞了个趔趄。
“哎呦,爷,咋停了?”
高影子没回话,只是对前面一鞠,道:“前面是哪位朋友在此歇脚,若不嫌我二人,麻烦让个位置。”
矮影子绕过高影子的门框身材,才看见前面的雪地上坐着一个穿着青衫的人,大雪纷飞,样貌在阴影里看不清。
青衫人听闻了高影子的话,拍了拍身上的雪,从地上爬起,也不客气,开口就道:“巷坊听言此地有猎人者,便来此行。”
声音有些沙哑,透露出一股与面前青衫人年龄不符的沧桑。
高影子一听,一面朝青衫人哈哈一笑:“不过是些胡蛮子罢了,朋友莫非想多管闲事?”一面向矮影子使眼色,让矮子放下背上的人。
“无论异族,在天子脚下上,谁都不应该遭无辜杀害。”青衫人回话。
“可这不是天子脚下啊……”高影子一笑,露出明晃晃的牙,“这里可是天子的影子里!”
霎时,一双拳头从青衫人的身后劈下——原来是矮影子不知何时绕到了青衫人的身后,发起了偷袭。
只见那矮影子轻松扛起一个人的力气,打在了青衫人的后背。矮子先是一喜,后是一惊。矮子的力气打在青衫人后背,青衫人竟更无事人一样,丝毫未动。力气仿佛泥牛入海,无所踪迹。
见此状,任谁都明白遇到了高人,矮影子连忙欲退,但手腕瞬间被几根手指掐住,抽不出,也使不上劲。而青衫人却缓缓看向矮影子,慢慢地吐出沙哑,一字一句。
“好力气,可惜不在军中。”
随后将掐住矮影子的手向上一提,便扔至半空;另一手则握拳,然后沉重地挥出去。不待矮影子张口,须臾矮子消失在漫天盖地的大雪阴影里,没有了声息。
青衫人击飞矮影子后,他又缓缓转身,无视掉身后雪地上的斑斑血点,一路逼近高影子。雪上的一踏一踩,仿佛千军万马。
“原来朋友,是军中人啊……”高影子面对青衫人的步步逼来,呼吸沉重,只得跟着一步一步的后退,“那么可否高抬贵手,小子保证不敢再犯,绝对保证不敢了。”
可青衫人不为这劣等的谄媚所动,仍然不断逼近。见此,高影子也不多说废话,不在后退,反而用小碎步前倾,颇为滑稽。然而这滑稽的步法不容小觑,只见高影子双脚交替越来越快;步声也由开始的细不可闻,逐渐轰隆炸起;凡是高影子所踏过的雪,都四散飞溅,砸成雪泥。一时,这雪花飘扬的世界一分为二,一半是风卷残云,一半是青衫踏雪。
在那雷声轰隆的猛兽,无限逼近青衫人的时刻。青衫人突然止住了脚步,将身子微伏,做出招架姿势。其中一手为爪,前;一手为拳,后。青衫人那方胡乱飘舞的雪花,瞬间在青衫人做出姿势之时,汹涌向青衫人四周。
终于二人相接,青衫人化拳为掌,将庞大的力量推出,“轰”的巨响,街道似被千军万马践踏过一般——两旁的房屋上的瓦片尽被掀起,散落在街道上;原来的雪地,此时光秃秃的,雪都被挤到了远处;周遭狼藉一片,不少酣梦的人家都衣衫不整的跑出家门,以为发生了地震。
但青衫人对于自己造成的这一切并没有关注,他表情凝重——他没有打到那高个子。
“咚!”青衫人的身侧瞬间遭到猛击,来不及反应,就飞出去,被轰入一处房屋,随即湮没。
高影子气喘吁吁地看向青衫人飞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嘴角的血——这是他强行停止运功造成的。实际上,高影子早就明白硬碰硬是打不赢刚才青衫人的,毕竟出身军旅的家伙,向来棘手。于是他危机关头想到了一出——便是极速接近青衫人,并造成声势浩大的假象,趁青衫人为应对他而做出反击时,强行停止运功,紧接着侧身贴近,进行真正的一击!
这每一步可谓险中又险,稍有差池,怕尸骨无存。但高影子笑了出来,不顾周遭人奇怪的眼光。毕竟他还是成功活了下来。
旋即,他又不笑了,因为他想到了那个胡蛮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如此。故此,他巡视一周,在一角落看到了胡族少年,大概是被那掌势带去的。高影子大步向前,阴影向胡族少年逼来。
北风刮过,本就纷纷扰扰的大雪,更加纷乱。
“刚才那招厉害……”
一声沙哑,令高影子顿时愣住。他缓缓的回过头,不可置信。青衫人立在那片废墟中,衣服部分破烂;漏出的一只手臂镶着瓦片,伤口淌出一条暗红的血流;脸上有划伤,嘴角挂着血丝。狼狈不堪。
然后二者没有多言,高影子转身就跑;青衫人却低下身子,捡起一根残破的木棍,晃悠悠的,然后弓步,举起,掷出。
也许是天意,此时昏迷的胡族少年缓缓转醒,从此他见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掷——一个人被一根残破的木棍,生生地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然后少年再度昏迷,隐约中只记得一个青衫人,从废墟向他走来……
……
借吾缓缓转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片荒郊野地。旁边是一处篝火,时不时有火星溅出;篝火旁则是一个陈朝铠甲的士兵,颇为年轻,大概是看守他的。
虽然借吾没完全弄清楚自己的境遇,比如身边为什么会有一个陈朝的士兵看守。但借吾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于是他试图起身,不料后背疼痛,一股撕裂感难忍,不禁发出冷哼。结果那陈朝士兵像是被打破美梦,幽幽转醒,朦胧的睡眼对上正在挣扎的人,顿时瞪大,跳起身,向一处密林冲去。
“将军嘞,将军嘞,那胡子醒了哟。”
然后几个人涌出来,将那士兵暴打一顿。一边打,一边喊“淦你老母”、“说好要隐蔽的呢”之类的话,让漆黑的夜晚充满了快活。
借吾弄不懂眼前的闹剧,可不妨碍他想要逃离这里,他还要回到他的族群,他的族人们需要他,他的族人现在十分危险,他……他一愣。
他看到了一个青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