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光起,窗微白。
依燕国的说法是曦神驾九龙之车施光于天下。
燕人都是浪漫的,从他们的神明和血脉就已注定他们即使灭国,也可以仰看女主而复立,复荣。
就似这紫川,花满城阶,水流九川漫香气。
与八百年前,并无二致吧。
陶定樽轻手轻脚起身,披衣看楼外的依稀灯火,此时紫川未醒,只是家家门前一盏微亮摇曳的飘灯,远远的,过来了官车的铃声,在将白的晨曦全至前的至暗显得新奇而又平常---
是贵人们要上朝了。
耳边有一声喃,是不满。
阿盈翻身对着他,仍是睡眼,“你有何好看的?真是何必…”
他关了窗回身,俯身轻吻她,“我未多想。”
阿盈紧闭着眼睛,“反正…反正你不能,也走不了。”
他感到唇边湿意,从被上拥紧她,笑道:“怎么像个孩子…我去做饭,你且再睡会儿。”
“让伙计去,他们难道是死的不成!不许去!”阿盈拦着他。
“好,那我也得先唤了伙计啊,是不是?”陶定樽抬手为她拭泪,“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又道:“这眼都红了…”
阿盈气着了,一下掀了被子跳下床,“这几个泼皮无赖懒筋虫!敢跑到老娘头上偷懒我今儿非改了他们这破毛病!”
“莫气莫气,”陶定樽拦她,“他们也没多大…来,先梳洗吧。”
“衣裳穿好,莫着凉了。”
阿盈由他服侍穿衣,低头莫语,半晌一句,“你是不是因为我爹爹…”
“问了多少遍了,还不厌啊?”陶定樽倒是不厌其烦地回答着相同的答案。“岳父之恩自不能忘。”
“一是活命之恩,二为许嫁之恩,而今所做,皆不能报万一。”
陶定樽抬眸起身,整好她衣裳催她去妆台。
“老板娘快梳妆罢!”他打趣着。便穿好衣裳出门。
阿盈看门关了,坐在镜前,才知天已大白,窗纸映得像初阳照的雪,那么透亮灼眼,她想开窗,却还是定在椅上一般,未动。
窗外车水马龙罢,这个时辰了。
窗外达官显贵罢,毕竟天子脚下。
总不是这一隅商贩末流而已。
她执梳梳发,木梳上有芙蓉花蝶,刻得雅致工秀,是他刻的。
“女儿啊,他不是常人,你日后莫悔!”
爹爹的话,她一直记着,她不悔。
永远不悔。
晨光正好,露气微蒸,紫川城仍旧是紫川城。
是百万人赖以生息的一啄一饮,是天下兴亡的执掌与落定,是千古繁荣的象征,也是莫大王朝一朝倾颓而后修补拼全的残篇虚影。
遗老遗少,天子之民,在复国之时的高呼泪尽,欢颜唏嘘,都无形地放大了对这个新朝的幻想与期盼。
这一个新朝,是与从前的燕朝,或者,是与从前的从前,燕朝,别无二致,或终有一日,别无二致。
这样盛大的想望,是天下之心,却也是王者之重。
丹辰厅议事毕后,珠帘晶链依次放下,冰鉴释冷,清凉殿怡人。
馥姝正待为燕潮更衣,便听道:“京兆尹留下。”
燕潮发话后便就着馥姝手换下朝服,“不必换常服了,略轻省些,去清泉宫沐浴。”
馥姝问,“京兆尹可是同去?”一面命人选了衣裳。
燕潮手里犹有一本折子,放了折子道,“赐浴鸾池。”
她皱眉,抬手按了按头上穴位,“你去瞧一眼,朕怕那丫头,连朕都瞒。”
馥姝会意点头,神色也是一凝,不过眨眼即无,京兆尹叫陛下担心,她却与之无尤,只是觉得劳累陛下心神了。
“陛下这便摆驾,还是…”她话未完。
燕潮道:“你去鸾池,而后么…左相将至,朕自要先应了事,之后与左相同去。”
又道:“朕若去了让她知道,怕瞧不得真假了。”
馥姝点头,还是心中话出了口,“这是何必呢…”
叹一声也就依令去了。
燕潮何尝不知此事何必!
只可恨那卫国亡国的流亡世子将思都控在股掌之间……一个小国的被亲生父亲已然放逐的废子,有什么资格如此对她燕国的新贵,宗室?
那卫简小人做派,伪君子之风,不能屈不能伸,除了脸长的还行,简直百无可取!
便是想了数年也不曾明白,怎的她的都都就对这废子死心塌地呢?
“陛下,右相到了。”
燕潮散了头发,发垂至膝,仍在妆台坐着,“右相怎的来了?”她又展颜,“让他进吧。”
妆台铜镜里,林徽简衣常服执礼而辑。
“右相到了,怕左相便不敢来了。”燕潮起身在晶帘下的花架上掐一朵玉簪,“说说,怎么了?朝服未穿,还是要病休么?”
今日林徽称病,并未上朝。
“臣今日至,为的是卫简。”林徽沉了沉目,抬头正视燕潮,“另外,对于车相,臣依旧持旧议,且目前各地诸侯进京,陛下更须相防。”
燕潮将玉簪花别入发间,沉吟道:“卫简又怎么了?”避重就轻一般,她知道的。
林徽垂手道:“也无其他,不过是疯癫如常,揭了琼林榜,又被拦下来去了名而已。”
“只不过,现下多事聚集,卫简一人而为微末,但他能影响京兆尹,便不得不防。”
林徽终于说了此行目的,“请陛下罢京兆尹之职。”
他长辑而拜。
“哼,”燕潮冷哼一声,“无功无过也罢不得一个无名小卒,失于口实,何况这一品的京丞?”
“你倒真是大才啊,林相。”
林徽对嘲讽似作未闻,“嫁外臣,便该有被疑被贬之准备。”
“何况是从未甘心过的乱臣贼子。”
燕潮被刺得定了定,半晌说不出反诘之语。
林徽是思都的表亲,从小一起长大,两家都是国之股肱,都为燕国献出了家族的全部,儿女能战的,都随国殉在那场屠戮的天火之下,幼子弱女都早早送了,伏在各国训练筹谋,只待一朝国复。
林徽为国,毋庸质疑,他如他的家族一般,能为毕生所向献出一切,包括自己的骨肉至亲,真心至情。
可是,他忠的是一个国,他守的是一个国,所以他容不下所有有碍这盛世燕朝的危险与污名,即便是他从小的玩伴,相连的血亲。
有一日,也许有一日,他也会容不下她。
就像他当时因她的一瞬犹疑而让薛侍郎暴露在昭狱刑尽而死一样,他的决绝恰似他的忠诚,干脆又纯粹。
令人齿寒。
又不让人血冷。反催人向前,一直向前,去做这浩大王朝的卒子,做永不停歇的齿轮。
她在他眼中是要捍卫的帝王,更是王朝的一样的臣仆,只是她更须尽力而已。
“哎。”她还是选了避重就轻,毕竟这王座玉玺,还是她燕潮的。
“你与车晓向来不和睦…亏得思都觉你们相配,意欲牵线呢。”
“朕还记得,车晓初入琼林,可是你力排众议的,说来以行卷科举旧习,你可算她老师了。”
林徽兰衫轻摆,殿门开着,风吹进来,他在原地未动。
阳光洒在他发上,面庞从来文弱温润,这下都有了温度,显得生意与生气,是,生气,他终于在面沉如水的伪装下动了真怒。
还是对着不该逾越的帝王。
“京兆尹荒唐糊涂是有碍朝纲,而陛下如此不重视,不细思,公然提于明面,难道陛下不知其害么?”
“两相交恶,于我国朝有何好处?”燕潮微愠道,“林徽,你愿称病便称吧,车晓乐得占你的空子…”
又转了头,放了玉兰花,发垂在地,她对镜中细整理,林徽未动。
“你所言卫简,朕心中有数。”
“你所言车晓,朕心中亦有数。”
转头看他未动,连兰衫上的修竹都止了风息,不像画在上面的竹子,倒像是死在上面的竹魂。修长,挺立,不屈,不改,而永无更改,是为死。
他便是这样死不悔改,死不变节的。
“林徽,你不愧一代良相,但…” 她叹了叹,扶头道:“回去休病罢。”
镜中林徽欲言,又止住,终是一揖,从开着的门出去了。
就像从未来过。
光阴细细,流阶穿径,洒在雕栋画梁,洒在如锻长发。
“但你终究是个男人,终究是忠燕朝的,而非忠于朕的。”她眨眨眼,觉得疲累不已。
“馥姝。”她唤着。
“陛下,尚宫大人依您吩咐去了清泉宫。”
燕潮忽地想到什么:“宸宫呢?”
“殿下在中堂理事。”
“只有他么?偃狐呢?”燕潮压低了眉,心头不豫。
“这…西堂大人是国师,我等凡人,不知。”小宫女低头无奈。
燕潮摆手让她退下。
若她未猜错,偃狐,这位国师兼西堂又兼西宫的闲得没事干的神价,此刻应在右相府里。
林徽对于萼儿,太过赏识拥戴了。
朝臣都欢欣着燕国的储君将是百年难遇的帝才,似乎迫不及待迎接这个六龄儿童的统治时代。
呵,作为母亲,她也该欣慰的。
可这群朝臣,还有宸宫的阁臣,不过是在离间她们母子而已!
不过是政党的阴谋,新旧的拉扯私欲而已。
她从刀山火海中拼杀而来的王位,舍弃埋葬那另一个自己得来的权势,她岂会甘心让这群弄权人来破坏?让这所谓江山天下将她架空?
不可能!
这是燕家的江山,这是她燕潮的治下!
无论是林徽还是车晓,是卫简还是偃狐,忠臣,诤臣,奸佞,小人,都阻不了她指令的下发,阻不了她谪星的年号,牡丹的盛名,还有这六年的繁华,这未来更久的平昌……
“他们难为你了?”馥姝在她旁边蹲下问,“陛下……”
说什么难为,她又不是小姑娘,这几句话,这几个朝臣动向,怎么就难为她了?
不就是更望她儿子继位么?不就是当她是个过渡的么!人心如此了几千年,也不能难为他们不是?
转回眼下,她陡厉了眼光,睨道:“如何?”
馥姝知她问尚思都,叹气,看她道,“是。”
“反了他了!”燕潮猛地站起,案上华贵尽扫地,珍珠盈地滚,珠玉碎琳琅。
盘金错缕点翠胜,都折了金,黯了羽,瑕了物美,损了光奇。
众人噤若寒蝉,未见如之大怒…
“去,拿他来!朕非杀了他!”燕潮怒不可遏,就要去中案题旨,馥姝忙道:“陛下!这等小人何须用旨!拿来乱杖打死就是!”
燕潮住了手,颓坐于庭,“不能放过他……绝不能饶了他!”竟敢…竟敢对思都……
馥姝垂眼感伤,“京兆尹刚烈英气非凡,怎就栽在这白面阴险小人人之手…”
她知道燕潮此时气愤,但亦不能杀了卫简,且不说京兆尹的意愿,便是京兆尹的一双儿女…那毕竟是他们的生身父亲……
“那丫头呢?”
馥姝回道:“回府了。”
又是恨铁不成钢的气与恨。
“你说,”燕潮闭了闭目,“朕当日同意都都卸兵权与卫简成婚,是不是错了?”
“陛下,”馥姝顿了顿,“您从不怀疑自己的。”
“林相已然硬着心走到现在,您也不必顾这些了。”馥姝又道:“这也是京兆尹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燕潮念这句,笑了,“多少自己的选择,都不是为自己啊。”
她慢慢站起,“唯一任性地为自己一回,得一个苦果,谁有勇气认?”
何况那样,英烈娇俏的女儿……
“去清泉宫吧。”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