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赐浴鸾池。”
听到这句,尚思都心有警觉,刚想告假,但走到清泉宫门前便撞见馥姝,旁的不敢拉她,可陈馥姝不同。
燕国尚宫,在内廷之中,深得陛下信任,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誓必是代表着至尊的意旨。
陈馥姝亲自请她入鸾池,尚思都心中苦笑。
陛下何苦呢,让她一人受着,还有一层体面自尊,还能让陛下不费心上心…这儿女情事风月债,两人相对,她技不如人,为人所取而已。
但也仅此而已,除此外,她不会让卫简占得一丝一毫的分外之利。
鸾池是清泉宫的第二池,除了陛下的凤池,便是第二宫的鸾池。
以温泉水入宫,以冰川水为溶,专供春秋两季,消夏过冬两用,中有雕饰流泉,鸾鸟通体水火纹,高昂着鸾首,引吭高鸣一般。
四周围以纱屏,纱屏外以绣帘竹帘轻遮。
服侍沐浴的侍人有十六人。八人引路,两人侍衣,两人侍浴,四人于侧侍立,本可遣去的。
也就遣去了,只是陈馥姝是陛下之眼,陛下想知道,想看到,为人臣子,如何能拒?
朝服早换作闲时寝衣,入水时肌肤被冷得一颤,但又着实轻松。
紫川地热,夏日冷浴,并非圣国和前三册的那一套,说什么女子畏寒应暖宫爱重,故忌生冷,忌冷浴,忌…哪里知道燕国紫川的太阳就是比他们天上的不敢懈怠呢?她们燕国之祖,可是吞日之凰呢….
陈馥姝在纱屏后只吸一口冷气,看着在鸾池冷浴欢欣的京兆尹满是复杂,这个当年东伐的先锋,与凤子歌共挂师的巾帼英豪,竟是膝盖有伤,还是…经年之伤似的?
为何?陛下从来优待紫川贵族,设座设案,何况于她?
这…这简直不敢想。
而看京兆尹这入水的欢快劲儿…又加上从前在卫地的听闻见闻,心下愈沉。
卫国能出卫伯与梨画白那般荒唐事,他国的世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累了陛下,又要费神思了。
陈馥姝离了纱屏,对清泉宫掌事吩咐道:“陛下口谕,京兆尹赐浴鸾池,可明白?”
掌事愣了愣,忙点头。
馥姝又左右巡视一番,“添些清暑消夏的药草,与太臣院协办,务必不可出差错。”
“是。”掌事点头。
“待京兆尹回府后转告她,陛下的意思。”馥姝一面吩咐,一面想着这事的棘手。
而京北尹只沉在鸾池,凉水石壁,波光彩霓,在阳光下折射出人间烟霞景,幻天海地图。
许久,不曾如此。
那一日,他被除名,嚷着自己乃是尚侯世子之父被送回府上,她回府时,他正不情不愿地抱着女儿,对着不满一岁的女儿数落:“连你都敢不认父亲么!”
他的语气,他的动作与姿态,哪里像一个父亲。
癫狂失心般,晃得女儿哇哇大哭,椿赶忙夺了下来抱着退下。
他那张微显病弱的纤细面孔上印着不满和乏味,他审视她一般,不屑不满,“你在幸灾乐祸吗?”
“你的丈夫被除名,而你在外面抛头露面,到处扬名?!”
“你的幕遮呢?”
“你囚困了我,是你,害我在这紫川什么都不能做!”
她是什么反应呢?在当时。
她不过挥退了待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不甘与狰狞,看着他的冷漠与嫌弃。
“你们燕国到如今,笑话成了朝堂门面,竟人不以为奇,着实世风日下…”
他啧啧,然后径自走入了堂后内院,走进阳光照不进的阴影里,白衣也染暗了,就只有一个遥影。
她在原地。
沉沉素水,濯濯世尘。
清泉宫中,难得安宁。
清泉之外,世常若奔。
有权势如犬马,围绕奔走,端看执索者谁,有世道扬尘,微小浮空,却也致病者亡。
多少权势出于细微处 又有多少扬尘甘做了走马鹰犬,到头来,还是弃市弃生……
阳光追微尘,走马犬鹰终有歇,而天下熙攘,权势无休,或在言语,或在路驿,或而,便在这夏日鸣蝉,一种柳荫。
“郎君真是好眼光,这套摆件可是小店镇店之宝!”
面前的小摊,不过几块木板拼了个小木台,摆了些珠玉摆件,凭一个看摊小货郎的巧嘴还真大言不断起“小店”了。
圣洇流拿了一个似玛瑙质的金猫摆件,透着光转了转,“这是金丝嵌玛瑙?”
他看出中空的镶金拼接工艺,“碎玉残髓以工艺相拼, 你这仿佛更亏?”
话落又明白了,似笑非笑,“难怪,紫川金银库,诚不欺我。”
小货郎才不管这远客自言自语什么,他只顾自己生计:“郎君是买还是不买啊?”
圣洇流仔细挑了挑,拣了个金丝错彩的白罴形状的章印出来。
章还未刻,印章方底是寿山石,其上累金盘连一只白罴,只是这白罴除了金丝撑骨架,其上所覆……他细瞧,道:“这莫不是釉瓷?”
小货郎一副看乡下人的眼神,压了鄙夷道:“这是拂菻国的珐琅。”
圣洇流:“……”
燕国的工艺都已到如此程度了么,比之前些年还领先的吴国遥胜不少…看来南洋那边也该召回了……
“那这白罴,不犯忌讳么?”圣洇流说的颇犹疑,他都以为这些小商贩误制这种神兽模型,白罴为上古瑞兽,一般民间不知,更莫谈作商用了…
小货郎更用看傻子的眼光了,一点不体贴外乡人。“郎君真是饱读诗书,可惜不通时政,这白罴原是书上的传奇,只是咱们燕国国复,上天欣闻,让这白罴,现世了!”
“哦?”圣洇流挑眉。
小货郎来了劲儿,“这胡王当初占着紫川,可他进不去!只能天天蹲在朱雀门外的樊楼喝酒,那一天哎呀……哈哈哈,和东夷的六王正喝着,咱们陛下,那时还是殿下呢,直接破门而入!”
“这两个庸碌全吓到桌底下了,哈哈哈!”
圣洇流:“……”这么抹黑他圣国吗?圣溪当年怎么办事的!怎么能这么失体统!
小败笑够了,又作神秘道,“胡王大逆不道,本该枭首示众以镇平越各部,但这蠢蛀便是聪明,留了一手…”
圣洇流明白了,了然道,“胡王献瑞兽白罴,以彰国运。”
小货郎拊掌:“不错!”
“且是一对白罴,当日白罴入宫,紫川城万人空巷,争看神兽,更有画手国笔上书入苑摹写,天子爱民,尽都允准。”
新朝初立,万古一新,瑞兽开气象,万人空巷贺沧桑。
当时紫川城终于有人入主,流水载梧桐叶,叶飘成金箔,鲤鱼浮头衔叶,每户水渠之中,鱼有信,风有期,紫川亘古不改,流水千年不彻。
仿佛真是天意天命。
她做这一切,也是不愿意的吧,那样任性执拗,定是想以自己的力量,以前朝所有的遗臣力量创的这个盛景。
只是这个世道,不信真。
更信这瑞兽,这样云,这飘渺还真的传奇。
“郎君您将这印章拿了,给您家小郎君定然欢喜,这白罴印与咱宸宫的中堂印可是一个意思呢!”
圣洇流摩挲这珐琅材质,觉得这是烤瓷,疑这小货郎欺诈,听这一句又留住了:“宸宫?中堂印?”
中堂掌刑,北堂掌兵,南堂掌吏,东堂掌文,西堂掌财,北堂主事缺职为常,只任副职。东堂南堂主事皆听于右相林徽,西堂则是国师主事…宸宫燕萼不过冲龄……
“这有什么,郎君你又不懂了吧,咱宸宫可是这百年来天灵试第一中的奇才,前些年经天灵试,入谪星台,九日方出,当年旻宁皇帝也只待了三天啊!”
“咱们燕国从来幼主登位方有安宁,那从前的幽太子,愍太子,怀太子,哪一个不是天资非凡?可惜其父在皇位太久,耗尽了灵气,未待继位便英年早逝…这也是悖理,天妒英才嘛。”
“照这个理啊,咱们陛下也该早让宸宫…”小货郎知了失言,忙住口。
圣洇流思忖着,“这些印又是什么?不会是东堂,南堂…”
与白罴印并列的还有金猫印,朱雀印…
“郎君英才呀!是极是极!你可买一套回去?小郎君日后定为官做宰,万人之上啊!”
圣洇流心想朕儿子可不是万人之上么?何必为官作宰…还是有了笑意,付了银钱,“你们紫川还真是什么都敢卖…”
“郎君真是好眼光,给小郎君买了东西,也该夫人娘子买点?”小货郎飞快收了摆件的摊从车内又摆出胭脂水粉。
圣洇流:“……”
本该抬步就走的,想他当日给娇栀备的头饰衣裳,脂粉摆件,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不是从天衣坊定刺的?
给小孩子的随便买买就罢了,给夫人…的,这街边小摊上的可要不得……
但是,这脂粉好生眼熟。
“郎君放心,我们这也是花月坊的货,只是花月坊被围的水泄不通,您在这儿又有好东西又不着去抢着天黑就排着,多好…”
圣洇流:“…花月坊,是否是天衣坊的分店?”
小货郎惊奇,“这都被您发现了?”他前几日还都不知道呢,这外乡人怎么知道?
这与远客之前对紫川近年一无所知的表现相差甚远嘛。
圣洇流挑了两盒胭脂,买了那么多年,能不认识嘛。
“将这些用上好的雕花木盒装好,送到陶陶驻去。”圣洇流便离了摊子向前走了。
“郎君走好!郎君真是不世好男人呐!”
小货郎喊完就收摊,这批新品就是给识货的富贵人家的,卖一件够他们吃一个月的,何况卖了这么多!
“住陶陶驻啊,那里定有不少这般人,下次就去那儿好了!”小货郎自言自语。
“你想的倒美!”旁边卖扇子的小娘子浇他冷水,“花月坊占了安康街,你去不得那里。而陶陶驻么……阿盈娘子可不是软柿子,而且呀,那是上朝的路,人家陶陶驻受京兆尹照拂呢!”
“阮姐姐,你也被天衣坊打发出来了?刚都没瞧出来是你。”
阮娘子“呸”了几声,“这是我姐姐催我出来看这次货的效果,才不是打发出来!”
“我瞧瞧,”小货郎拿了一柄执扇,“这般好物,那公子佳人们买了不少吧?”
“正是呢!”阮娘子也颇开心,“刚刚与你谈话的郎君,前几日在这儿定了十余把不同材质饰面的羽扇,绢扇呢。”
“喷啧,”小货郎看着精美的纹绣咋舌,“我本瞧他是个涵学之士,气度不凡,不想还是个败家子!”
“呀,还我。”阮娘子又拿了去,“还得回去交差呢。”
“这样好的物件,咱们也只能看看,过过手,消受不起啊。”
“唉,有什么办法。”小货郎推着车,对着收摊的诸人,轻道:“紫川之中,谁不如此?”
“得有朝夕问浮世,此心不误良景便是。”
落日长阳,镀昏黄。
着实落照优美,不误良景。
“平康坊住的倒成了假秀才!念起诗了…”阮娘子嗔着。
“阮姐姐,我送你回去吧。”
“你怎么不考了?”
“考试得使银子,又不是均灵试有上头重视,咱们一把年纪,比不得神童待遇啊…”
“是呢,阿盈娘子家的女儿是均灵试甲科一榜第七…真是羡慕啊。”
“阮姐姐也会有的…”
“……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有人爱意难表,为一啄一饮,一餐一饭,所做唯有长随其侧,或看或对,如此而已。
有人爱意不表,为是尘埃落定,大局全势。
所做的点滴,隐秘的认定与情愫,却是不该出现于紫川的悖逆,悖逆,所做一切,本就有违身份立场。
圣洇流听到那一对商贩的细语,他与燕潮,都不曾好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