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驻日暮时分,阿盈娘子拨不动算盘,趴在柜台后睡熟了。
一侧记账的小童见了,自己一个人麻利地收了账本锁好,又“蹬蹬”地跑上二楼去找爹爹。
陶定樽正教女儿作画,一幅淡彩山水初显神致。
“娘亲睡着了。”
小童又叫他放心,“账本收了锁了。”
陶定樽搁下笔,让女儿先收拾,便跟看下楼。
柜台里阿盈睡得迷糊,手里压着算盘也不觉难受。
陶定樽轻笑,把阿盈抱起,在她耳边道:“是我。”
阿盈便松了抓算盘的手,转而抱住陶定樽脖颈。
小童又收了算盘锁好,这可是祖传的算盘!
女儿也下了楼,问儿子,“你字都写完了?”
儿子不情愿叫妹妹查问,也只能悻悻,“写完了。”
女儿这才罢了,引着陶定樽进一楼的卧房开门。
儿子跟着去拿薄被。
陶定樽把阿盈放进床帐,为她脱了鞋袜,外裳,抱了薄被给她盖上。
“爹爹,”女儿道,“今日做什么吃食?”
儿子问:“娘亲要睡好久么?我们能不能早些吃饭?”
陶定樽笑,把两个孩子带到床边,“你们在这儿看着娘亲,爹这就去做饭。”
女儿挑眉,对儿子一看。
儿女互有猫腻,他也不顾,只觉童稚可爱。
放下床纱前,抚上阿盈睡得微红的脸,心下无限柔情。
“爹又要给娘亲吃小灶。”
“就是。”
“…我都怀疑娘亲是不是故意的。”
“谁叫你没志气!忍一忍和娘亲一起吃不就好了?”
“娘亲睡那么久…我那么能忍住饿…”
“娘亲…娘亲怎么就不饿?”
“你们女人家就是贪睡!”
陶定樽听这两小孩嘀咕,心下好笑,又把阿盈发丝拢了拢。
女人家确实贪睡,当年他流落燕国,在后院第一眼见阿盈,可不就是她贪凉睡在榆花荫下竹席上……
岳家待他恩重,岳父不叫他做活,只许他动笔墨。
描摹久了,无物可画,未有新鲜。
而阿盈…她与画不同,她比画重要得多。
“后生,老汉看你不凡,并不该多留你。”
“你…真心甘情愿?”
“这家资业小,容不得折腾的。”
“你既答应了,就不可反悔,今生不得离紫川!”
他记得他跪得甘愿,行以父母礼,叩毕言道:“小婿此生不悔。”
偏生如今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小阿盈反而不信他了。
想及此就戳了戳阿盈脸颊。
引得一声含糊不清的梦呓。
床纱放下,儿女自寻了坐席盘坐床边。
他出门,轻关上,
说什么陈国画贵,公主之子,他们所求与普罗众人其实一样。
又怎会悔呢?
夜阑在暗处看了昨舌,同是三册遗少,境遇心境何止天差地别?
燕国复国之初,谪星元年,燕国新君颁下恩令,以陈为受禅之国,故当重封,令寻陈国流亡贵氏以授新爵。
而这陶定樽,当年就一言不发,甘做个市井小民。
不由生了钦佩之感。
与那卫狗相比,陶定樽当得圣人…
这对妻儿的心思,倒有些像他主子… 难怪让他在这儿护这旅舍,往后倾国战起,这样的一户人家湮没,太过可惜。
“惊马了!惊马速速避让!”
“什么人!紫川御街也敢如此放肆!”
“那是册剑帝君与元摄政,早前在朱雀门就各不相让,居然僵持到现在……”
“真是元蛮子!半点无体统!”
紫川人护短,毕竟册剑人是早先迁去的紫川属民。
宇文拓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却是如今二十余才有机会招摇一把。朝服妆玉统都不要了,玉玦挂饰一路走一路掷,活像那家权贵家的纨绔疯了一般。
他眉目还是旧日烟霞灿繁,一毫未褪,打马街道,一手持鞭,一手关印国书。
偏就耳力好,听了干净,还在马上回神分辩,“本王这是赢了他上官晞!他还卡在罗市呢!哈哈哈!”
他这话言得熟稔,毫无权贵上位之气,倒似个仗义朋友,加那洒脱作派,张扬面庞,正怒着的紫川市民也缓了辞色,见这黄昏灿烂光明,那人骑马在宫门前,恍若霞景最艳的火华。
多年后提及长宁盛景,那一日黄昏光漫锦衣儿郎桀骜快意,执鞭悬印立宫门都得发声叹慨。那是紫川的辉耀,更是其中人的凭吊。
像所有对怀古一样的情幽,宇文拓此时不知,而后也不知,他也被紫川所铭记,所叹惋……
宫门未开,急急出了个门将,战战兢兢地问事由。
宇文拓竟就扔印到他身上,一甩马鞭,催马越了栏刺,直入宫门。
门将畏退,虽早在今年已得了消息,做了准备,但也没想到元国摄政王这个路数……好在就一人一骑,这官印国书也都留下,四舍五入,也算合矩。
他擦擦脑门的汗,自我麻痹。
未等回宫门,又听一阵鸾铃声响。
再静待一刻,便是册剑帝君从燕国赠的湘灵宝车里缓步踏出,
册剑帝从来好脾气,而今却罕然怒气,“你就这么放了他进去?”
门将叫苦不迭,这两国权者相争相斗,他能怎么相拦?
况今势多变 ,右相叮嘱了不可多生枝节……
“帝君…息怒,这…”
不待他解释,册剑帝便也甩给他国书关印,命人驾车追赶了。
门将:“……”
他摸摸鼻子,这紫川,怕是有的热闹看了。
元国局势变幻莫测,六年间政变宫变层出不穷。
起先是慕容珠迤为镇国长公主,扶持宇文拓,却被宗室朝野攻讦,说宣帝子嗣仍在……迫不得已立了仅剩的皇子宇文奇为帝,年号显文,与宣帝一样,自文明太后开始,年号都带个文字,本是宣文帝,但都是文,也就称宣帝,故而宇文奇在史书被最先记为显帝。
至于为什么说是“最先”……因为这位娇滴滴的宣帝幼子,被慕容珠迤在六年间废了两次。
于是便不管史书还是元国口头,都叫他废帝了……
现在都还幽禁在元国长阳宫,后宫被后来宗室立的耶律皇后之妹,小耶律把持,朝政就被慕容珠迤控得极死。
至于宇文拓,就是元国的摄政王爷了。
无独有偶,也许世人不知……其实册剑也是被摄政把持,这金玉其外的上官帝君,在政治一途上,同样是个傻子!
不过时候未到,未被看出来罢了。
夜阑只当是看足了热闹。
这两位紧赶慢赶,抢着把对方比下去全是白费劲……争什么先入紫川?他主子而今都已经在宫里了。
他又听人语喧喧,尽是两帝人物不顾仪礼的自矜批语。
而今乱世,礼崩乐坏久矣。
没定出次序主下,哪来的礼?
且这丢印孤身入宫门算什么?人家仪仗车辇都跟到了紫川。
他家主子呢?早把这事忘了吧!
画了个画,人家就念起旧情了?
夜阑懒得想了,这主子疯了六年了,疯的事太多了,他都麻木了。
......
“听说右相昨日封了城?”燕潮忽问。
馥姝回,“非是昨日,昨日天未亮就解了禁,右相言是捉拿细作。”
“可捉住了?”燕潮打开奏折来。
馥姝道:“不知。”
燕潮丢了奏折,馥姝一惊。
“无事。”燕潮捡起来,继续看。
林徽是瞒她什么,还是根本想架空她?
今晨露水晞未,旖冶宫的梧桐树叶带着亮晶晶的珠露,被斜穿殿门的熹光照得清朦,有似雾气迷离。
有一片梧桐叶落下飘到奏折夹里,正卡一行字。
“长宁岁贡旧例,臣等联合请准。”
她指头捻起那枚梧桐叶,梧桐叶化作金箔。
“这是什么意思?”她,把金箔掷进水渠,顺水而流。
什么天意,不过偶然。
......
燕潮处置了卫简后没多久就听说了紫川朱雀街起火的事。
但林徽说这是他的产业,烧了引思都过去,好让她拿卫简进宫。
她就任他去了。
可她信么?
自是不信!林徽哪有那么贴心……
“东西拿来了?”她觉林徽没那么好说动。
馥姝抱着画轴过来,道:“知道进了右相府就难了,唤了人在右相府前守着,直从尚候的人手里取的。”
这还有几分可信,不然她都怀疑林徽做手脚了。
正要打开,便听待人来报。
“陛下,苏阁老及几位朝臣求见。”
燕潮猜想苏阁老大半是为了自家儿子,顺带一提朝中事,只不过是被这些年轻朝臣捉了供作敲殿门的砖罢了。
苏阁老年逾七十,老来得子,这样的福泽深厚例子,这朝臣还是一点领悟都没有…人家无灾无难到公卿,他们倒上赶着犯忌!
便而有怒,起身道:“先收着。”
馥姝把画轴交到身后侍人手里,又问燕潮:“陛下可要梳妆?”
燕潮本欲沐冷泉,故身上穿得软薄,并无甚威严态度。
“叫他们回去,朕要驾幸泉宫。”
燕潮揉揉太阳穴,都只会问她要“长宁岁贡”“长宁盛景”,说什么不世之功,万载之名…
京卡处又报册剑国主与元摄政已入紫川……
紫川,紫川,紫川是天子之京不假,可一山不容二虎,它哪儿就能承下这么多野心饕餮。
“陛下选哪位公子伴驾?”馥姝问侍浴随员。
燕潮正头疼,随意道:“记得思都送了一个,在户部任职…就他了。”
馥姝照例记入起居册。
如果燕潮当时脑子清醒一点,就不会有后来那一个时辰的烦心事了。
那个向尚思都自荐成为宫中侍君以更好辅佐君王的户部侍郎就是林徽或那伙叫着“长宁盛景”的人一伙的吧!
她在冷泉泡着正舒心,屏风外那户部郎官就越讲得起劲。
“爱卿是户部郎官,而非谏台的诤士吧?”
那人听不懂好歹,油盐不进,“谏者,为臣之基本,不论在何职何位都主义在辅弼君王…而君纳谏,亦是贤明标准之一。”
说了小半个时辰,燕潮从冷泉出来,身披一件寝衣,隔着屏风又听见户部郎说话。
“陛下置后宫而弃用,是何道理?”
竟还愤慨。
便见屏风外人影走动,她喝一声:“站住!”
户部郎执礼,却一句,“陛下此举实寒天下之心。”
燕潮:“……”
“紫川贵氏人丁稀少,子嗣凋零,燕氏室族更是凋敝伶仃,而陛下至尊之子嗣,唯宸宫一人,那岂非是后宫诸君无能!”
“而今一见,非是后宫之过,却是陛下强蒙天下之眼。”
燕潮:“……”
这人,是思都举荐的?
这人,还能混上户部侍郎?该早被同僚打死才是!
算了,思都连卫简都看得上,这也不足为奇。
她败了兴,直接叫人把户部诤士轰走,终身不许入宫,当他的户部郎官去吧!
“陛下,长宁岁贡慎用之,其誉旷古!”
“陛下,国祚绵长永铸,方不慰宗庙英灵!”
燕潮:“……”
馥姝在起居册上记:“犯言忌,后宫语政,斥之出。”
“他叫什么?”燕潮问。
馥姝慢了一瞬,回道,“户都侍郎豫时恩。”
“调到谏议台。”
馥姝一愣,不好开口道:“他原就是谏议台的,您那几年头疼…压了他折子,他就换了个名字,便又头疼,又压…”
燕潮气道:“他是冯世柯?”
馥姝点头。
燕潮气笑了,“那就让他永远待在谏议台吧,告诉他朕往后不压他折子,改回原务吧。”
“是。”馥姝笑着应了。
燕潮又道:“传廷议,议长宁岁贡。”
......
无人知至尊如何改的心意。
馥姝跟随日久,自然懂得几分,但亦猜度不准,只觉不是那户部郎的功罢了。可又能是什么?
那句“传廷议”前,至尊不过鞭卫简,沐了冷泉罢了。
什么改了她的心意?
怕是心未改,言语迂回来偷换罢。
馥姝心下不松,那画轴虽是在右相府的人接手前拿的,但右相府亦被惊动。
林家的棠棣亲自出来说了话,传了密信给她,让她缓缓告知陛下。
说,说圣皇已至紫川。
已在紫川了。
那画轴她早看过,金荠园的旧题了,墨桃。
当年未暗示震慑,而今又来怀旧念情?还是依旧迫陛下?
墨桃,墨桃花也入血,见殷然暗笔,这是…专给她看的么?
当年太子就已诛心威势,而今更是帝心深沉。
可她已非昔年战俘之婢,她而今只忠燕潮。
不论是求也好,迫也好。陛下看不见,就不必再提。
馥姝叹气,隐隐有不祥之感,恍若,有什么要逼进迫来。
她不敢想当年旧事,若是圣皇…那陛下该当如何?
宸宫又当如何?
殿中梧桐寂落,流水依旧,仿佛并不知燕裔已掺圣家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