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该你了。”燕萼看着棋局,执黑入局。
上鸾禅师执白稍后便落,棋局未定。
他瞧燕萼似无意棋局,道:“殿下可有疑难之事?”
燕萼皱着眉继续落子,“本不该有的。”
为国储君,尽其本分忧国民是理应有此类疑难,而非想着那圣皇…
他自生来便早慧,母皇说燕家之人,皆早慧,只是他于群鹤之中,还是胜多几筹。
所以他不追问自己的父亲。
母皇不提自有其道理,何必碰触她的难言之事?
况且,不问可以查,这燕宫紫川是天下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略一思考,或者毋须思考,只要放开胆魄就能认了那市井谣言本是如铁事实!
母皇九月建国,三月生了他,这还不明显么?
他才不信他的父亲是右相应付外国使臣的那个无名亡者的说辞,他的母皇岂会甘心委身于无名之辈?
只是非如此对天下而已。
可是这圣皇是亲父又如何,当日在无间府仿佛对他母皇还有企图…难道还在图谋燕国么?图谋凤君之位?
想着不由蹙紧了眉。
也不知母皇如何想,不过此事除了亲近的大臣知道,别的臣子多是没胆子去想这谣言是真的…若圣皇真为此上书求婚,那朝野又该分派,介时一石激起千层浪,亚父和林相与车相便分庭抗礼,朝基不稳,圣国此来,怕早做好了万全之策。
从前圣皇为太子时便惯用搅浑水的无赖策略,叶李战明明是圣与元两国之间的小股部队冲突……偏生叫他去拿了吴国世子,这下好了,元军跑了,吴国灭了,他自占一座城还白得一个国!
他当时在宸宫听太政讲这一段军事案例简直震惊,圣洇流确实军事鬼才,也确是有魄力。
他记得那太政讲此案例时,对圣洇流去城门的动机颇是不好启齿,他道:“于军事国兵之例,何其之肃,有何可避?尽且道来。”
竟是为了自己的宠囚?
为红颜冲冠亦是佳话,于燕国立场此事证其荒诞风流不更好说?怎的就这样左右而言他?
过了几个月,他才明白,那宠囚,怕不就是他母皇吧!
那帮天天泡在兵书史证里的老头怎会不知?!
实在可气!
他到琼林馆去看了这十年的案卷,发现于母皇复国朝一节在三月到六月都写得极其曲晦,而这三月到六月间,圣太子破陈,灭吴,西征直至明景皇帝南巡,于金荠园为行宫…尚宫大人,可不就是陈国郡主么……
燕国初复,遗民遗老尽皆著书证古燕正统之位,以圣为东夷,以元为北狄,以三册为乱臣,在这些人所写的圣洇流的明景二十三年的事迹里有几样出奇地一致。
一、不遵礼法,妄自尊大,欺辱文明之国,将陈灭国不说,陈国宗室尽皆处死,女眷罚为婢仆而触忤,并杀之。
那照如此说法,陈尚宫便是那个没有触忤的,或者隐姓埋名逃出来的。
若是前者,那如何算触忤呢?而且圣洇流十岁从军,军旅十年,虽是有养尊处优的娇矜之处,但从前几年也不见他要女婢侍候啊…
那这只为羞辱陈室么?那陈尚宫又为何得活呢?而且,为何就在此时,传出了宠囚的风言风语?
而陈尚宫又如此死心塌地周全地服待他的母皇……
二、叶李战是天下重要军事案例,诸国都有参研,那事件的起因便是那个宠囚,为一个宠囚开战从来是借口,而后如何致胜如何分功都非重点。
他看到的重点是,这个宠囚何方神圣?怎么就自己被元军拐了去?作为宠囚那就是主人的一件随身物品,怎么还自己能有跑丢的自由了?
而且此时祁原为何没有露面?如果从此便是祁原失势的一个节点,那又是为了什么?
往后的案例没有一次涉及祁原。
在金荠园明景帝受当时三皇子之谏,问责圣洇流。
是夜三皇子入诏狱,过十余日梅妃至,而三皇子未得释且梅妃自被遣返回京…这无疑是圣洇流的手段。
然其中疑点是,明景帝南巡带了宰相之女邺诗雪,即是圣洇流未婚妻,并将之安排在离圣洇流住所最近的北苑…然圣洇流登帝位,竟将自己的未婚妻赐婚于敌对的三皇子并贬地至陇北为王……
依圣洇流从小玩文字讽刺的旧例分析,这又是故意。
且邺家为四族之首,为圣洇流母族,宰相邺文琰当政,惊才艳艳,几乎控了半个天下的战局,怎就一朝弑君而死?
而太后邺柔竟一言不发,由着本家覆灭…甚至那夜明景皇帝之死都颇有争论…
燕萼越看越惊心,越看越笃定,笃定而又不肯相信,他去向亚父求证细节,亚父当时在擦燕尔时代的古董榉木盘。
擦得如新一般,那时漆艺果然登峰造极。
“亚父问你,”亚父拿着榉木盘面向他,“我燕国之祖是何人?”
“自是燕尔。”他答道。
亚父点头,但又摇头,“文明之祖是燕尔,立国之源却是神凰啊。”
他有一些明白,又不明白。
亚父的寝居与四百年前一无二致,处处是燕尔时代的幽旧气息,他怀念那个时代,但也放过那个时代,就像他放下了那个榉木盘,但不会丢弃。
“姜源生后稷,受孕于天,老子之母吞李而孕,亦受孕于天。”亚父慢慢道,“君王之所以是为天子,便是要明白自己并非凡人。”
“应承天地之重,以天下之父母为父母,以天下之子女为子女,而非囿于这人身的限制。”
“说起来这少狄给了燕尔什么呢?一个西竭小国。仅此而已。”
“神凰予你们燕家立国共主的神育之血,但也让你们落于窠臼,唯有燕尔之世开创的礼法文典才是使国长治之策。”
“须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揭杆而起的理由,你们燕家让别姓无谈血脉之权自然也成众矢之的,尤是当下,燕家的神明之血,只有你母皇和你了。”
“穹顶之光傲凌众人,但一旦乌云蔽日,阴影下厮杀一片,也就不顾礼义廉耻了,乱世,靠的还是铁蹄。”
燕萼道,“亚父还是未回答萼儿。”
“可你已然知道了,”亚父蹲下身来认真道,“你总会知道的,不过未想到这般快。”
“你们也不想瞒萼儿,是也知道萼儿的反应么?”他当时语气微低落,是笃定他就那样知了自己的身世么?没有解释,没有关注,便再当一件寻常事就过去了?
“咱们的宸宫鹤驾也会委屈了?”亚父摸摸他的头,忽然将他抱在怀里,“还是个孩子…”
偃狐知道,燕萼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身世…一旦揭开,若未处置好便着实棘手。
“那…记载的宠囚真是母皇?”燕萼从他怀里出来,问。
偃狐咳了一声,含糊着还是说了:“除了她…还能有谁?”
“圣洇流苛待母皇?”他紧盯着亚父。
“怎么可能。”亚父摆手道,“他苛待你母皇,你母皇还能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还生了你?”
又道:“你也不想想你母皇那脾气…”
虽得亚父如此答,但他心中明白,身在敌营那有不苛待?母皇在那段时日定然是吃了不少苦的。
而知当年真相最多的应是尚宫大人,可是以尚宫之忠是绝计不愿透露的…
“上鸾,你还记得你父母亲么?”他开口问。
上鸾禅师不过六七岁,是册剑今昔寺的住持,这年头事出妖异,多是小孩弄大潮。
他撑着肉嘟哪的脸想了想,“不记得了,很早就了尘缘了。”
“那你师父呢?”燕萼问。
上鸾摆手作无奈状,“我师父就教了我一个时辰,问了我一个时辰的问题,然后让我做了住持就圆寂了。”
燕萼:“……”
“现在很好啊,我隐约记得他们在过,”上鸾道,“我还有朱儿。”
燕萼看了看棋盘边上鸾的紫金钵里睡倒的巴掌大的粉红小猪说不出多话。
看来出家人是不能理解他们世俗的复杂的。
“在上鸾看来殿下是最不必为此忧心的,”上鸾禅师认真下了一子,看着燕萼继续道:“殿下是天命之人,自有天意指引。”
燕萼皱眉,“上鸾,你有时像个不靠谱的卜士,怎的说些空泛之语?”
上鸾但笑不语,就也像一个卜士那样,心有玄机,但只露十之一,自又加十之十一。
于是扑朔迷离更甚。
剥开迷雾林障,真找定了那十之一的真相,又只觉回环到殊途同一,天命所定了。
早先的一切都成了助势的验证。
想他上鸾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因缘际会就碰上了今昔寺的住持,那一个时辰前他不过一个普通的小沙弥。
还没学会当一个得人疼讨人喜爱好少干些活的小和尚,就一跃成了住持了。
还是今昔寺这样的古刹。
“人不是生来要当和尚的,”他对老住持道。
“那你做和尚是为什么?”住持问他。
他想了想,“为了救自己…嗯,也为了救鱼。”
“救鱼?”
“喏,每次去山下河边,渔夫看我盯着他的鱼都会给我一条去放生。”
“那是渔夫放的,不是你救的。”
“可我也救了渔夫啊。”
住持震然。
上鸾那时还不叫上鸾,不过一个没名姓的小和尚,他笑着说:“渔夫每月中进香,每日暮见我而放鱼,他以为佛在保佑他,前月出海去了。”
“他出海去可能丧命。”
“他丧命鱼活命,他活鱼丧命。”小和尚不知仁慈还残忍,“这是注定的。”
住持抖着胡须,“他不做渔夫…”
“天下谁不在网中,”小和尚用那种少见多惯,颇不在乎的口气道“还偏都挣扎向海,海里的活鱼便好么?做人的食物还是鱼的食物有什么两样么?”
“只是看与不看的区别。”他撇嘴。
住持颤着手指他,“你,你…”他气得不轻,转头问那领他过来的人,“他真是这寺中长大的?”
老和尚无奈道:“是,从小被遗在寺庙门槛上,是寺中人抱回去养到如今。”
住持气得狠了吐出一口鲜血,他吓得后退几步。
“你…你过来,”住持缓了语气,叹得沉重,“果然是乱世啊。”
乱世里,佛寺都无清宁地。
连这赤子都浸了刀兵气。
不过乱世若无一二魄力,满腔悲悯也只是空泛盈身,他今昔寺是册剑古刹,三册并立时皆争是本国所有,乱兵掠劫,元军入境时也只有今昔寺保全……
但是因无人信佛,若有外人入,还是格杀勿论的。
他们穿着袈裟,在佛像前捻着佛珠,却是对着元军,对着门槛外的尸身血肉…这又哪里是慈悲呢?
护一寺周全而目杀案。
他早不配是个和尚了,该是世俗经济人。
只囿在这一方短长。
这个孩子,也许不会像他那样,至少,会果敢些吧。
“我且问你,”他定了定神,“若周围官兵要我寺交一人,何如?”
“让他自己走出来。”
住持:“……”
他继续问,“你的意思是交?”
“不是我交,是那人该自己出来,”小和尚认真解释, “佛寺怎么能藏人呢?”
“若是一国君王亲入寺为僧,他的臣子在寺门跪求国君回朝,你如何做?”
“那是国君之事,僧人不问俗人。”
“若他为僧,他的臣子请他回朝,你又当如何?”
“国君为僧必超然于普凡僧人,去留随意,介时我亦无权相留。”
“若他臣子不得愿,火烧寺庙以胁君王还俗呢?”
“臣不得迫君,僧不得迫俗,他破了他的,我却不可破我的。”小和尚转了头四下张望,“总之都没好下场。”
住持:“……”
他隐约知道,但还想听这小沙弥如何言。
小和尚顿了顿,“古刹经火,还有几个有活路?”
住持:“……”这孩子还挺知道风水。
不过这话说的也够糊弄人了。
乱世里也能活下去了。
“你这小和尚,得亏做了和尚,否则不知该长成怎样的乱臣…”住持命人扶他起来,“我今传住持之位于你,也算为天下除佞。”
小和尚:“……”
他喊道:“你这就过分了吧,佛经上说嗔痴勿动,您怎么全疯了?”
老住持不理这孩子胡言乱语。
天灵试早已在燕国宸宫五龄之际颁下,宸宫燕萼得了这四百年来最高的判词,均灵试每年一试,所出的对答妙论已刊发成集,广印天下。
这乱世之中,犹是册剑这样的名为收复实为拼凑的国家,佛寺难存。
就趁他还有些名望,也用一个神童式的对答演论,让今昔寺再在诸人眼中过一遍吧。
毕竟天下,谁不在网中!
呕心沥血悲慈心,比不上五龄童的噱头!
这天下听风是雨,见絮逐花,天灵试,均灵试,哪儿就那么多神童?多是伤仲永。
这不过是燕国为显彰身为神裔理应统中华的伪悖之举。
但一但成风,慰为人习。
真成假,假亦真。
人所共认,就是常法。
叹这古刹名寺,还是要费一番机心,才得保全啊!
“住持……”他摆手,看那小和尚,“你从今日起,便唤法号上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