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这六年,确实谈不上好。
但登临人极,万人之上,哪怕再多的苦也觉甘然。
不过是朝臣不服,而后不也镇下了?
不过是党派抵新贵,而也闹得不大,不也平息了?
至于那些猜度,忌惮,隐射,对她这样马上夺天下,铁蹄踏失土的人有什么可怅然介怀的?又不是话本里的人,哪儿就那么闲了?
定国之初疑她腹中子,六年一过想叫她传位…你跟那帮善变朝臣计较,就真是可笑了。
面前照旧是一封“长宁岁贡应太子主理”的奏折。
她照旧打回去,不批。
觉不解气,纠那人字眼,在“太子”上朱笔勾了个圈,改在旁边写了“宸宫”二字。
又写“摹百遍。”
让你乱写!话该!
她轻哼一声,看起别的折子来。
奏折启页锦锻面,扉页撒金纸。
那金箔剪贴得精巧,恰遮了一点洇然。
“我就不写,哼!”
“就罚了两遍…您还不写。”
长宁岁贡,都为储君宸宫而来,却为何,煎的是她的心?
她传馥姝:“金叶宴,请国师以西宫身份座位设于朕侧。”
“是。”
圣洇流在宫如何她实在懒得管了,开宴结宴尽快办了,让他们早出紫川,各回诸国,方才安稳。
......
金叶宴迎诸国使,不仅仅前朝欣慰努力没白费高兴着,连后宫也是一片欢腾,甚而欢腾着,出了些谣言。
“听说金叶宴为国使接风是为了相看诸国君王呢。”
“胡说,就来了两个皇帝,册剑帝君年年都见…有什么好相看的。”
“就是指册剑帝君!册剑帝君在金叶宴上指不定就要求亲呢!
“……求了这么些年,哪一次答应了…”
“金叶宴诸国眼光灼灼,想来陛下素与册剑君王情笃,定会为之周全…那时,燕国后宫就该换主子了。”
“你是说…凤君之位?”
“册剑对凤君之位觊觎之心天下皆知。”
“若是诸国争抢…”
“这…倒也并非无可能……”
毕竟谪星皇帝美色就同燕国凤君之位一样,引天下垂涎。
奴仆婢监们传开了,公子侍君们也都知道了。
有些侍君好性儿,睡醒咕哝一句:“无事,大不了回朝做官。”
有些侍君就自危:“西宫大人虽要我等干活做账,但也不曾难为,若是叫册剑君王做了凤君自不必言,可若是那鲜卑蛮子呢?听说元国的刀有燕国两倍长…”
但多半担担心,叹叹气也就过去了。
毕竟更改不得,操心不来。
而有一人知其中情,就分外睡不着!
沐停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墨,竹节般修长的手都沾了污痕。
他心里清楚,这谣言十之八九是圣皇放的,另外十中一二是众人揣测。
他太清楚当年两人有多甜蜜恩爱了…这样一来,其余之人毫无胜算啊。
“子休子休!”柳鸣夏入进殿来,抱着一堆折子。
沐停回神,道:“这是什么?你不会把奏折带到后宫了吧。”
柳鸣夏把折子往他案上一堆,正好将那磨得出了边沿的浓墨挤到了边角。
沐停连忙帮他理,省得掉了自己的东西。
“哪儿能啊!”柳鸣夏倾身理折子,“这一堆不是右相府领的政务,这是从西宫领的礼单。”
“这么多?”沐停稍惊。
柳鸣夏累得顿了会才说下一句,“哪儿的话!这九牛之一毛!”
沐停瞠目。
“外边还有三堆,而且,这是每宫的份,这两日要对出来核单子的。”
柳鸣夏摇头,“快让人给我上杯茶,我喝完就得走,还得给谨临他们发呢。”
“这都是岁贡?”沐停不无惊异。
“不然呢?”柳鸣夏累得脾气也差了,催得不行。“西宫大人真是急,唉,不过也说不得他…咱们这三十多个人收拾‘贡’物这一堆,人家一个人就要定回礼呢!那可是所有的,诸国中土南洋西域的回赐!”
“国师不是人,”柳鸣夏接了茶盏饮一口,颇珍惜样:“咱们凡人可别学,伤身体!”
沐停点头,很是赞同。
“你这负责搬的,自己就不用对单子了吧?”沐停眨着眼看他,笃定他偷懒。
柳鸣夏噎了一下,道:“岂会…只是少些罢了…唔,我也得对一叠…”
便赶忙溜了,多说多错。
沐停含笑,这燕国内宫,其实日子过得不错,并无多少争媚之举。
倒多是各展其才,品观别境。
“将灯都挑亮了,咱们今夜怕是有得忙。”
案上累起尺高,空出一块来核对运笔,又添一尺高。
沐停拿了一本最上面的折子,颇是阔气,启页处是镂空金页,扉页还又嵌了颗玛瑙珠,以至于十八折的折子,前几页都是空的,以防压皱字迹。
到了十一折才开始写:
“东土圣国朝闻皇帝敬上。”
......
这厢内宫人心各异耗给了尺牍文卷,那馆驿却是安然赴黑甜,想着次日开宴,金叶顺水渠入梦,梦里繁华几江山…
司礼官是车晓。
林徽主张长宁岁贡,车晓中立,而当真开了金叶宴,右相又推给了左相,不由得人猜疑。
燕潮见到场上身后司礼官位换了车晓,眉头一皱。
这是什么名堂?
对着馥姝耳语几语,便有人领旨去右相府问话。
“林相身体不适。”偃狐今日罕见的准时,对她附耳解释。
燕潮看他一眼,“这金叶宴也是你乐见的,怎的穿一身古董来了?”
偃狐说完林徽的话就施施坐回坐席,不理燕潮对他品位的评价。
燕潮知道这时人都未到,对着偃狐背影“哼”了一声。
她扶了扶鬓边金簪,流苏垂到颈边,摇曳辉灿。
“陛下,已备。”车晓上前请旨,即令开宴入宾。
燕国之“宴”非是“吃席”“聚饮”,而是仪礼之一。
先是开宴入宾之仪,由九阶陛告,燃香启扇奏钟之声乐间,宾客衣冠缨簪上殿,互答主客寒喧之后再入座。
待诸宾皆至,又要一次集体寒喧,撑起笑脸,对这对那都好言语…
而后开席,但首先上的不是菜。
是酒。
酒仪又是一项。
司礼官以《酒典》或《品略》里起一句为例,再发挥一下说一番我燕国如何如何的之类,再上的是花,掷花束于宾案。
宾客又说一轮我国如何如何,比燕如何如何不如的假话。
为了显示燕国文化底蕴深厚,也照顾北元西域胡地什么的不通汉诗,就不必宾客答诗作赋了,将那花束抽一支掷回司礼官的花篮就是。
可能也是因这个林徽临时反悔不做司礼官的吧
真是任性!
而后才说第一轮的深入政治话题,此时无菜唯有酒,酒过一巡。
而后还是说话,继续就不深入的政治问题咬着边儿试探。
这时候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估计当时制定礼法的人觉得我燕国人比常人抗饿,想以此击溃别国心理防线……
她瞄一眼偃狐,这差事该叫偃狐领,反正他不饿。
饿得口不择言的时候。
能上一两道小菜了。
还得比着谁最后动筷子,谁动的少…她为主,自她先动筷,但一定不能吃的比客多,这一两道前菜,吃多了本就出丑的。
前菜救救心慌,话说了一半,吊吊人口味,不能再多说。
撑到这个时候,酒过二巡,换的第二种酒抿上两口就好。
终于上头菜。
同时一边敲打,一边上歌舞,表现主家的慵华贵态…
而后…而后是什么来着?
燕潮想不起来,算了吧,都不知能否撑到二巡。
今晨起来理妆,间隙间也就饮了一口参汤含元罢了。
越想越觉林徽赚翻了,在家躺着,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不见谁就不见谁,更不必拿着花篮等着人掷花盈篮…这宴礼到底谁写的!
“胡王觐见。”
这种封地藩王不值奏钟,转眼就跪在殿中。
还是老样子,胖得不像样,这些年又抢了人家北越王的皇宫,说自己肥,不耐热,北越这地界正好,北越从此被兼并…
“大燕大皇帝千秋无极,长乐未央!”
这时节,他还算规矩。
肥肥的身子上绸罗绫裹,脖颈手腕尽是闪烁的金光,黄金戴在身上也罢了,不挑些彩宝珠玉相配,她这旖冶宫又建得高阔,阳光极好,偃狐都被刺得偏了一边用袖子挡。
“平身。”
她望他少说些,赶紧叫后面的进来。
否则大家都吃不上饭,都得挨饿。
“看到陛下容姿艳琅,小王不胜欣喜,这些年忧心陛下常常半夜醒来,常常午夜梦回,总也忘不了紫川重开那日,陛下将小王救出深渊,免做天下罪人,此恩,一生不忘。此意,小王衷心为燕室效忠一世!”
布木脱说得深情到感动了自己,一看就是演练了多遍。
燕潮不由抚上鬓边珠花,不忍听。
这是哪个蹩脚军师写的稿子?
布木脱还自我发挥一句:“小王第一个朝见陛下,愿陛下高兴,并认同小王之忠心。”
燕潮点点头,说知道了,快退下坐席吧。
胡王还要讲,被她瞪回去:“北越…”
“谢天子赐座!”胡王喊着就离厅去了坐席处。
下一个,下下一个,都被胡王警告过了一样,都是南越中越和羌部的使者。三蒙派了一个来,是个无足轻重的王子…
这也正是燕潮授意的,这时节,得盯紧了北边。
属臣毕,就是别国使。
编钟奏乐,长鼓声击。
宇文拓和上官晞又抢起次序。
光内后外,以示隆重,宇文拓这回怕是抢错了。
“册剑帝君到。”
上官晞一身仪制,玉块玉璜尽在,只是头发有些许散乱,玉冠簪歪了些许。襟前亦别了章绶,金穗流苏在殿口微风下颤动。
虽是年年都见,但亦见之宽心欣然,是远来的亲友,是手足一样的存在。
穿得这一身拘束,贵气非凡,却能从这衣裳上看出忧郁来。
她未及他问礼就启唇:“晞哥哥今日很好看。”
上宫晞先在殿外与有病恰发病的宇文拓打了一架,省得那厮坏这事毁那事,这才稍晚,带得发冠也歪了。
他这样见她,一心只想着快相见。
宗室里让他求亲,他既有此愿,便不能唐突,不能不珍视……他要比任何人都守礼,要让天下人,燕家祖灵都看到,他才堪做凤君。
他对燕潮之心,如太父之对燕婉,是不计纤毫的。
进得殿来,见她安坐上席,开口问他,不问风尘,不问政治,唯看衣冠。
他漾出一分笑:“得你之赞,也就不枉了。”
真正亲近知心的人,千万里来,却是无需言语。
一句即是。
眼中意,语中意,那人在那儿,什么都懂了。
他自行礼去了坐席,胸中激荡久久未平。
而后宇文拓进了,拍他肩膀,他正要甩开,便听宇久拓压下来向他低声,“你可看好了,那圣某人……才来呢。”
上官晞知道不该听宇文拓的,他把头扭向殿里的铜鹤香炉,却还是看到了圣朝闻。
那人还是从前英姿耀然的样子,比他像个皇子,而今,更比他像个帝王。
同是白衣仪服,同是坠玉珠璜佩,他金簪配玉冠,章绶未束,两襟滚金线祥云。
他在殿中,那衣裳和这殿堂均是摆设。
为人注目的只有他那的天神般的英明威仪。
上官晞黯了眸子,不甘之前是无尽的自疑郁怀。
宇文拓如何不作此想,还庆幸着自己今日别出心裁, 穿了元国的猎装来,要是叫圣朝闻那满腹心机的小人伪君子盯上了,不知要不要郁卒死!
这圣朝闻真是越发小人了。
这样宅院里女子争目光争宠的伎俩都能毫无顾忌地使出来,一点体统不要了!
“燕皇不夸夸朕么?”
一点体统都不要了!连宇文拓这样的元人都没眼看,索性滚到一边看酒爵去。
“你这脸皮还用人夸么?”
燕潮几乎是冷着脸对圣洇流。
她见胡王都忍让,溺惯如败儿的慈母,睁只眼闭只眼。
可对着圣洇流,忽就都变了。
不喜欢他来扰乱,不喜欢他出现在她的世界。
不喜欢见到他。
厌恶吗?
厌恶的尽头,她知道是怕。
所以还不如她以此去伤,以厌恶为名藏。
偃狐提醒她,“陛下。”
她不理,僵着坐定,梗着脖子,以那一头的珠玉千金,雍然贵凌去对,对峙。
圣洇流初入殿,便见燕潮严妆满饰。端坐如仪。
她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在金荠时,那几箱的头面首饰都无缘真戴,只能盛在金盒雕匣,不时取出把玩赏看。
他爱她乌发垂垂,散发披泻如初醒的朦胧样子,也想过他们成婚,她绾妇人髻行礼的样子。
而他未想过,或想象不到如此盛妆的燕潮。
燕国之妆饰与圣国大不相同,圣国的妆饰于燕国就等于未施脂粉。燕国妆盛,他入紫川方得窥。
而今,才窥其顶。
蛾眉娟细,眼尾桃花瓣上点金粉,眉心碎彩石映着额间垂坠一颗东珠,色彩柔谐,而唇涂朱,靥贴金箔,更显神采熠熠,如花神临凡,从泥金胎里降世。
他压下那点惊艳,肆意放出怀念。
她冷声时像那时处置奴仆,不动声色却任性地杀了一个人。
她不高兴时嘴会不自觉地嘟起,他每每看,都要拼命压下吻她的念头。
她打扮好会高兴,会让他看,会昂了头装不可冒犯地到处跑,最后还是钻回他怀里,将口脂擦到他衣襟上去。
还嫌他蟒服玄衣,看不明彻朱痕。
他喉头发紧,此时她在阶上看他,俯视得无情。
他在殿中仰首,眼中却是炽热如前,或者更烈。
他溢出一声笑,经年筹深,天下为网,他不急这一时。
“越发气性大了。”
他这般说话,倒好似新婚燕尔宠溺新妇的郎君。
调笑宠溺得自然,以至于在场,一时静默,未反应过来。
他略盯了盯燕潮身边的坐席,就回了自己位置,叫人想问也问不及。
偃狐被什么阴风扫了扫,狐疑地皱眉抬眼,一切安然,未有变数。
可能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他不过打了个盹儿,不会就变迟钝了吧。
“上膳!”燕潮烦躁得传膳。
偃狐道:“你的礼呢?不是你说要撑一会儿么?上膳做什么?”
又看殿门,“西域南洋都没来…”
燕潮夹一筷酒酿圆直塞进偃狐嘴里:“上膳堵你的嘴!”
圣洇流气得攥了攥拳,竟然便宜了别人!
上官晞咳了咳,颇有怅然。
宇文拓颇有兴味,还一边夹了个酿圆喂身边侍僮,恶心当好玩的痴白!
“这国师又是西宫,什么来路?”宇文拓信息滞后得不像样,明知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也就悻悻停了。
偏生身边有个胡王,拖着肥躯专门过来给宇文拓讲八卦。
字文拓乐见得很,两人都一点不在乎别人鄙视的目光。一个讲,一个听,沉浸得很。
偃狐被噎到,好容易吞了,道:“本宫不爱吃这个…”
“惯得你!”燕潮又给他塞一个。
被噎两次的偃狐又感受到了阴风吹的感觉,他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被误会的西宫大人在胡王的叙述里还是个难得的崇敬对象。
“国师大人那做西宫简直暴珍天物!”
“暴殄天物。”
半吊子教八两汉话真够叫人难受抓狂的。
“暴珍天物,这是解释说珍贵的东西要被糟蹋,定是‘珍’字。”
胡王也会词源追溯了。
且听宇文拓如何证他方观点。
宇文拓抓着胡王头就往案上磕,两百来斤愣是被惯得轻松,碰得“砰”响。
他道:“是珍,是殄?”
“是殄是殄!”胡王脑子晕晕的,但半生求生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说对了。
字文拓嫌他说对了,不情愿地松了手,任两百斤瘫席上:“给本王记住了!”
“是是是。”
话说得一点不结巴,人也马上爬回了原来席位,任宇文拓后来怎么逗都不出来了。
宇文拓还遗憾,说什么,“那胖胡王倒也挺童真的。”
而后收了一众看白丁病目的眼神。
宇文拓当时:“……”
燕潮看这闹剧,并不阻止,宇文拓朝她一笑,讨夸奖:“这可帮燕皇教了重臣一个字呢!燕皇该奖才是。”
燕潮装没听见,又见圣洇流灼灼盯着自己……
便笑了一下。